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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那夜，他第一次梦到婆婆。梦里婆婆的脸模糊不清，她没有五官，念叨着她很孤独。他哭着求婆婆带他走，带他走吧，他好痛，他受不了了。可婆婆让他滚，敢死就不再认他。他吓醒了。 第二次梦到她，是他站在山崖上最终没敢跳下的那一晚。他说他是胆小鬼，比渠沟里乱窜的老鼠还低贱可恶。婆婆没有回应，梦境戛然而止。 他没有家了。家宝二字变成一道锥心刺骨的酷刑，日夜凌迟他的皮肉，他改了名，几乎像逃一样离开了叮当山。 初次遇到钟述闻的那天，婆婆终于又肯到梦里来见他。他告诉她，有个Alpha的气味很好闻，长得也很好看。他忽然觉得这世界还有些值得留恋的地方。婆婆温柔地叹了口气，说她怎么舍得呢？但不管为了什么，要他别再辜负生命，努力多去看看这个世界。
第36章 雷公虫和蚊子包 “滥好人，以前连谁家丢了只鸡都要满山忙活帮着找，死到临头，不还是只有我来救她？” 丁寻曼仍将额头磕在钟述闻肩膀，凭这动作增长了士气似的，大逆不道地埋怨。片刻又仰起脸笑，“但她对得起自己，问心无愧。” “会上天堂的吧？天堂一定没有痛苦。这么算来，婆婆享了有九年乐了，没有脏活，没有劳累，也没有让人头疼的坏孙子。” 钟述闻神情恍惚地握住他的手。丁寻曼明明已在尽量使用平淡的口吻诉说往事，他只是旁听，却觉得每个字都像千万重山峦倾覆倒塌，压得他连呼吸都要伤筋动骨。想说“丁寻曼你学生时代作文肯定写得很好吧？”又及时咽下了，生怕显得不够庄重，紧了紧拢在掌心里的手，他摸到一层快要淡去的薄茧，终于有感而发：“哪里坏？你明明是最好的孙子。这些茧，和脚底的那些，还有你的心。” “都为你作证。” 丁寻曼轻轻搔他的手掌，顺着指尖蔓延的温度令人安心，“上学那会儿，每个同学都抱着相同的信念，他们都想走出大山，追寻更好的人生，反正之类的吧。只有我不一样。” “那时候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婆婆，山里又有探索不完的好玩地方，我出去干什么呢？我找不到任何离开的理由。可生活就是一盆狗血从头淋到脚，又或许我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注定要来赎罪。婆婆没了，我再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理由了。” 钟述闻就在这一瞬间真正明白了丁寻曼口中那句“一大于三”的含义。正如他曾为之摇摆的问题，他生长在一个貌合神离的家庭，自小就泾渭分明地从父母那里获得两份毫无关联的爱，一份出自人父，一份来自人母。他们三人恰好构成一个失去了底边的三角形，或者说是三点两线更贴切。他因此滋生出了隐秘的不甘，假如他的父母彼此相爱，叠加了夫妻之实的这两份爱，会比他现在享有的更多更好么？他纠结于表达，所以含糊地问：一加一能大于二吗？并不期待有所回应。 但丁寻曼听懂了他不知所云的疑问。肯定地告诉他：当然能。 尽管分居两地，他们也在各处心系你。谁说三角形才是最稳固的？你是他们身上各自的一部分，谁也没有办法将你割舍，血浓于水，这么多年他们并未少给你一分关怀。你长得健康、肆意，又无后顾之虑。他这才知道被爱的人总是擅长贪得无厌。 而对于丁寻曼而言，婆婆一人给予他的养分，就足够弥补父母的缺失，甚至远远超过。他快乐地成长，见山爱山，生机盎然，他有最富足的灵魂，这是婆婆精心浇灌，留给他最珍贵的成人礼。他便支撑着自己走到今天，一次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钟述闻从前想：我要那么多同理心做什么？那只会使我自己痛苦。 现在他清晰感受到这种痛苦。 他和丁寻曼相互依偎着坐了很久，久到夜幕降临，丁寻曼率先动了，他起身点亮一个接触不良的旧灯泡，踱步思量晚饭怎么解决。 “走，带你去找阿察蹭饭。” “谁是阿察？” “就是那个会修碗的老伯啊，他很有意思的。” 此言不假，阿察果然很有意思。刚一进门，便直直朝丁寻曼飞来一根沾着灰的鸡毛掸子，不料方向略有偏差，堪堪擦着钟述闻的太阳穴而过，咔嚓应声落地。 丁寻曼立马跳起来了：“老头子，你有没有点准头？伤了人赔到你死得梆硬！” 阿察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上下端量钟述闻一眼，用力绑好一捆地肤草，“又来做撒子？” 丁寻曼审时度势地转变说辞，“帮你弄饭，晚上又整泡菜啊？没得营养。” 他驾轻就熟地绕到厨间，从房梁上挑下一段腊肠，又挪开木板往米缸里瞧，探进大半只手，舀出两碗米。 光这些不够，他嘱咐钟述闻自己找地方坐，提了竹篮就往菜地去了。 钟述闻左右环顾，这房子里无处不透露着岁月雕饰的痕迹，唯有一张小桌板上摆了一副油光如新的象棋盘，昭彰着主人何其精细的呵护。 他没有做客人的自觉，搬了张板凳就自顾自坐到了棋盘边，手执黑子：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听家宝说您有门高超手艺，所以我想尊称您一声阿察师傅最妥当。看来您也爱棋，反正没事做，不如我们切磋切磋技艺？就当是以棋会友。” 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阿察听懂不成问题，只是嫌太文绉绉，刻意用浓重的乡音嗤道：“你娃儿莫扯巴子，打脑壳得很！”也搬凳子在钟述闻对面坐下，低声嘟囔，“俊倒是俊。” 一来一回，钟述闻半点不肯相让，吃了他几个子，又要咄咄迫近，逼得阿察老脸通红，直薅脑袋毛，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只过了两招，钟述闻就摸清了他的水平，想赢容易，问题是如何赢得漂亮又无声无息。 “您介意和我讲讲家宝以前的事儿么？”钟述闻试探着落下一子。 阿察注意力高度集中，说话不经大脑，究竟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钟述闻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心里记。 “杨婆子下葬那天，那小子哭到昏过去，还是老子到地里拔草才望见噻，一把老骨头背个闷墩，累求子的！” “小时候天天皮子痒，爬草地里被雷公虫咬，痛得滋哇叫，整条村子都笑，真就是只属猴的！” …… 棋高一着，钟述闻赢得毫无悬念。 出乎意料的，阿察痛快地服了输，并未要求再战。他盯着棋盘上的惨状，心里却不免高兴，这几年村里搬了不少人，留下些只知柴米的老家伙，棋瘾发作起来实在把他憋得够呛。 再抬头时，盘问钟述闻的语气也微有变化：“看过《史记》莫得？” 钟述闻诚实地摇了头，“只有中学的时候学过几篇，不太感兴趣。” 阿察恨其不争，破口骂道：“求撮撮嘞！你们两个人……” 他瞪大一双浑浊的眼，松垮的眼皮盖住了部分黑眼珠，颤巍巍往兜里掏出一根烟，啪嗒点上火，嘬了两口，还是压不住恼怒，从干瘪的嘴唇里喷出一连串裹着烟味的成语：“一丘之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丁寻曼就在这时抱着满满一篮子进来了，不禁冲钟述闻笑道：“阿察是个老烟枪，辛苦你了。” 又劝阿察早戒烟，别的不提，只说万一得了肺病就帮他把床底下成堆的书全卖了，省得糟蹋。 阿察像被捏住了七寸，踩了几脚烟屁股撒泼，不情不愿地劈柴烧饭去了。 “你呢，你戒了么？”钟述闻借势在身后问他。 丁寻曼弯腰将篮子最上层的几根玉米移开，露出一条休克了的鲫鱼，闻言一顿：“戒了。” “鱼烧汤还是烤？”他提起穿过鱼鳃的稻草，镇定地转移话题，“这条还挺肥，我本来只是路过，它就藏在石头边，而且好傻，我都没下水就把它捞起来了，刚刚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一群鸡在狂奔，别是中邪了吧。” “戒烟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你自己。”钟述闻也一语带过，说完接过鱼，“刮鳞片吗？我试试。” 他坐在丁寻曼放倒的小凳上，像模像样地模仿陈小香杀鱼的步骤，手上沾了滑腻腻的血腥气，余光装满丁寻曼东奔西跑忙碌的身影。 晚餐吃清炒南瓜花、蒸腊肠、鱼汤和煮玉米。除了腊肠里自带的辣子，道道清淡，原滋原味，阿察见了两眼一黑，直喊倒胃口，又翻出了钟爱的泡菜。连带着看丁寻曼，也像瞧个叛徒。 丁寻曼只顾埋头给钟述闻择去玉米须，并不理会，又帮他挑掉葱蒜和鱼刺，饭面上盖满了菜，塞到他手里才捧起了自己的饭碗。 阿察睡得早，餐后即刻轰他们走。丁寻曼挥手和他道别，转过身时却被钟述闻捉住手，牵着往家的方向去。 山里的夏夜凉爽而静谧，这安静是相对城市来说，草丛里小动物的窸窣声和风声暂且不论。钟述闻放慢了脚步，偏头凝视丁寻曼隐于夜色中的侧脸。 “你耳朵旁边有颗星星，很亮。” 丁寻曼打开手机里的照明功能，专心照耀脚下几寸土地，“那你看星，我帮你看路。” 钟述闻笑着问：“怕有雷公虫啊？” “靠。”丁寻曼猛地抬头，回忆起蜈蚣钻进衣摆的触感，头皮发麻，“阿察怎么这都告诉你！你们到底聊了什么？” “嘶。”钟述闻突然捂住了小臂。 丁寻曼急忙把他的手抓到眼前，“怎么了？真被咬了吗？” 灯光匆匆一照，赫然是个红肿的蚊子包。 钟述闻面不改色：“对，被蚊子咬了。” “蚊子咬算什么啊？”丁寻曼放开他径自往前走，“大惊小怪。” “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完。” 丁寻曼转过身来洗耳恭听。 “那颗星星，最亮的那颗。”钟述闻仰起头，“不管它是哪个，天狼星或者启明星，我只觉得——” “天上星有什么好？” “都不如你送给我的纸星星。” 钟述闻在忽起的阵阵蝉鸣中吻住丁寻曼的唇。 明月当空，今夜的月光极有眼色，代替他一并吻了丁寻曼泓澈如泉的双眼。 丁寻曼怔怔望向天空，看见很多张飞闪的脸，死去的亲人，儿时的朋友，丑的恶的……他大概勾起唇角笑了，如释重负。 ——我不怪你了，也不怪自己了。 这世界上活了多少人，有多少种难以名状的庸碌和苦痛，如果每个人都奢求上天赐予优待和眷顾，老天爷早就累塌啦。 回到家中，钟述闻已满手都是蚊子包。瘙痒难耐，他抓得双臂浮肿，整条胳膊像被热水烫过。丁寻曼找出把蒲扇，轻轻替他扇风，虽然也无济于事，“怎么叮成这样，刚刚应该去摘几朵黄果兰驱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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