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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叮当

时间:2023-09-17 17:00:04  状态:完结  作者:欲后乳液

  “给我讲讲吧,你们的故事。”


第35章 前尘十八年

  丁家宝听说“留守儿童”这个新鲜词那天,恰巧回家晚了。趴在牛背上,牛埋头吃草,他对牛诉苦:“你都不晓得,我那个憨包同桌喊我是留守儿童,留守个毛线,我爸爸妈妈出去打工而已,是出去发财!”

  牛嘴里“哞”了两声,喷出星星点点碎草屑,丁家宝自以为它是替自己鸣不平,赞叹地拍拍牛颈,纵容它多吃了半个钟头。

  他翻下牛背,溜达到小溪流边,瞄准了双手一捧,掬起三只长了腿的蝌蚪,找了片巨大的树叶,将蝌蚪干瘪瘪兜起来,又吆喝老牛管住馋嘴,一人一牛兴尽而归。

  推开家门,他把脸跑得红扑扑,举起半死不活的蝌蚪刚要向婆婆炫耀,就见婆婆失神坐在长凳上,桌上只点了一支白蜡烛,微弱抖动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伸得无限长。

  那一晚他起夜上厕所,往婆婆的床上偷瞄一眼,被子皱巴巴展开着,人却不见踪影。白日里刚在学校听了灵异故事,他表面伪作大胆,实则瘆得胆寒,匆匆放了水,三两步钻回被窝,头也紧紧蒙上,闭上眼心里直打怵。

  下半夜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昏昏沉沉之际,耳畔隐约响起一阵逼近的脚步声,接着有人轻轻掀开了他脑袋上的被子,他屏气僵硬躺着,一动不敢动。

  是婆婆的声音:“幺儿啊……”

  他松了口气,没有说话,预备酝酿精神吓婆婆一跳。

  “你才十岁,以后咋个办呢……”她轻声叹息,守在他身边呆坐了整整一夜。

  他悄无声息地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心里已经察觉到异常,仍撑起笑脸高兴地和婆婆道别,挎着婆婆缝的布包徒步去上学。

  “太可惜咯,屋里还有一个老母一个小子,你没瞧见蛮,昨天杨嬢嬢听到消息,脸都吓白了哟。”

  “白发人送黑发人噻,夫妻两个一起没得了,哎别讲咯,杨嬢嬢昨个晚上一户户求我们莫说莫说。别叫家宝听起了。”

  丁家宝闷头匀速走过,似乎一个字眼都没听到,嘴里哼着一支歌,顺便还拽了根狗尾巴草甩着玩。

  他一切如常地上学、放学、在山野间闲逛。

  婆婆也笑着给他刷鞋、缝衣服、煮洋芋箜饭。

  他在某个阴雨天的夜里跑到牛栏,趴在牛身前说:“我之前说错了。他们……他们是出去送死的。”

  牛怎么会听得懂,牛睡觉不闭眼,牛也没有人的记忆。但他总算找到了诉说的对象,他对一头只知道吃草的牛产生了感激之情。

  直到年末,饭桌上婆婆先撂下筷子,随手用手背将嘴边油迹擦掉,忐忑告诉他爸爸妈妈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丁家宝镇定地使起小性子:“那过年没糖吃了!我要吃糖!”

  婆婆答应年初一给他买时兴的水果糖。

  第二年婆婆用同样的理由搪塞他,无非说他们工作忙,抽不开身。这年丁家宝得到了一盏纸糊的兔子灯,据说是爸爸妈妈托人送回来的。

  这出戏演得漏洞百出,但在他的配合之下迟迟没有谢幕。可谁都心知肚明撒下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去圆。

  终于有一天,脆弱的窗户纸一捅即破,现实赤裸裸横陈在他和婆婆面前。那张字字渗血的讣告,再明白不过地昭示着他们两个人从此要真正相依为命了。

  他开始在婆婆面前罗列父母缺席他童年的证据,试图佐证自己不必太伤心,好叫婆婆少为他担忧。

  她像是一杆秤,左边垂挂年过半百丧子之痛,右边悬吊对年幼遗孙深重的疼惜,两相抵平,于是最该哀恸的人反而成了最坚强的人。至少要把她的双倍痛苦减少一半吧?丁家宝自此每天多吃一碗饭,放学回来首先张开双臂拥抱她,将学堂里的趣闻轶事一一复述给她听。

  久而久之,生活又像从前一样快活而无风无浪了。只是偶尔他会想念曾经每年年底那件最值得期盼的礼物——有时是糖,有时是城市里没见过的精巧玩具,装电池的,会动的。

  后来也动过辍学的念头,婆婆岁数大了,为了供他读书什么苦活都愿意干。她日渐弯曲的背、银白的发、粗粝的皮肤,好像一丛丛长满锯齿的葎草,长势旺盛且无处不在,他穿行其中,爬满皮肤的粉红划痕起初不察,洗澡时沾了水才知道厉害。他玩笑着说我是不是个讨人厌的包袱啊,要不我直接出去赚钱算了。

  婆婆当天没有和他说话。

  次日他在床边见到一套国产漫画书,封皮泛黄,内页也有折痕,大约辗转过几手。

  他在同桌那里借阅过一遍,念念不忘,幻想总有一天发达了能够得到,到时候肯定是要放在枕头底下好好珍藏的。

  可婆婆怎么知道?她居然知道。

  他飞扑到正在洗折耳根的婆婆背上,摇晃她松弛的颈子,又哭又笑,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哦?婆婆统共表达了两层含义。

  其一,再缺钱我也能给你想要的东西,最多慢一点,你忘了吗?因为你叫丁家宝。其二,把书读完,读到你能坚持的最大限度,读到你把眼泪流干。因为你叫丁家宝。

  同时明确提出要求:喂家畜、背竹筐、劈柴生火等一系列家务事,只有写完作业得空的时候才可以做。

  丁家宝忙不迭答应,转头却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零工。

  ——帮山脚下的养猪大户监测幼猪生长状况,并兼职定时投放猪食。

  这活计干得像模像样风生水起,由于前年害了猪瘟,损失惨重,老板心有余悸,甚至给他配备了一本记录册,以便科学地分析猪崽子的健康情况。

  自那时起,他就对猪这种生物很有好感了。

  一年四季,丁家宝最盼春天,原因无他,春是好吃的季节。浆果蜜甜,野菜鲜灵,且各有独特芬芳,剁成碎末淋辣子凉拌,或拌进糯米粉里做馍馍,吃完立刻出家做和尚,从此只食素也甘愿。惊蜇一场雷雨后,嫩生生的竹笋成片破土,这时吃笋吃得涩嘴,仍忍不住咯吱地嚼,笋的纤维磨过牙齿,宛如被人若即若离地揪了一下,虽然并不疼痛,但总感到心痒,左顾右盼回想:那样轻飘的力道,我真被捏了么?那样轻盈的口感,我真吃着了吗?不知不觉间,满满一碟已下了肚。

  婆婆摘二荆条丢进擂钵里捣,他就守在一旁偷师,目不转睛地用眼睛记下每味调料的用量,婆婆见他专注,故意使坏,借口帮他擦去并不存在的口水,辣手直往他生了疮的嘴角抹,疼得他满屋乱蹦,撞碎了一只碗,只好老实巴交去村尾寻锔碗的老师傅,顺道听他讲些关于江湖游侠的野言稗史。

  这老伯有门精湛手艺,村里凡破了什么锅碗瓢盆,没有他修不来的,稀奇古怪的工具轮番上阵,不一会儿就能将裂碗恢复如初。按理说他绝活傍身,又有点文化,性子傲些也实属正常,但偏偏脾气格外乖僻,冷眼看谁都如牲畜牛马,一言不合便甩脸色,举村上下,唯独丁家宝能和他搭上话,而且常在他家一待就是三两个钟,久而久之,竟成了一对忘年交。

  “上回说到……那花荣大闹了清风寨……”他兴到浓时,口喷飞沫,手舞足蹈道,“老子看就是鬼扯!”

  丁家宝支着额头,思路也被牵着走,附和道:“对嘛!”

  在这块方寸之地,他听过金庸、古龙,读过三国西游水浒,犄角旮旯里无名无姓的英雄也在一册册话本里会面过。

  潜移默化的,他也觉得做人就该那般快意恩仇,诗酒趁年华,千里不留行。怎么高兴,怎么合乎道义,怎么对得起良心,就怎么去杀,去浪迹!

  他豪情壮志地做着恢弘的春秋大梦,连晚饭也误了点,被婆婆拎着耳朵赶回家,路上嘴里仍一口一句刀枪剑戟、血雨腥风。那天晚上吃刚舂的擂椒拌饭,好吃得他眼泪直流。

  二零一零年春,丁家宝读高三,成绩算不上好,理科太差,使劲蹦一蹦也许能够到末流一本。

  此前他分化成了一个Omega,婆婆整日忧心忡忡,怕他发情期难受,又生怕他在学校遭人欺负。他信誓旦旦安慰她才不会呢,撩起两条少年瘦削的手臂,努力撑出贫瘠的肌肉弧度,再三强调他力气有多大,年级里的刺头Alpha都拿他束手无策。

  他终于申请到了贫困生待遇,学费减免,额外又有生活费补贴,抑制剂费用有了着落。生活本已冻解冰释,可晴天霹雳总是突然而至不讲道理。

  他到死也无法忘记那个日子。三月三十一号,放学回家,他手里捧着女同学送的巧克力奶,兴高采烈地准备给婆婆尝尝鲜,离家两百米,只见一群村民乌泱泱围在家门前,窃窃私语的声音糅作一团,那种刺挠的动静恰如听到一只烧水壶正在嗡嗡鸣叫,惊慌凝重的氛围即刻晃悠悠地扩散开去,丁家宝心脏一下蹦到嗓子眼。

  他丢下书包拼命挤进人群,喘息未定,旋即双腿一软,直直跪到了地上,胸前呕心抽肠般剧痛,他几乎爬着挪到了婆婆身边。

  婆婆躺在泥地上,双目紧闭,手脚僵直,身下散着一滩颜色古怪的呕吐物,他摸她的皮肤,冰冷冷将近失温,呼吸也极度微弱,显然昏迷了许久。

  他不敢随便碰她,荒山野岭也叫不来救护车,发疯奔出去十几公里,碰上正要运货下山的猪场老板,跪下不住地磕头求他送婆婆去医院。

  再回来时,那群人仍围聚在原地。婆婆孤零零也躺在原地。他们站着,惊恐着,望着,却没人愿意弯下身子,哪怕找件衣服替她盖着。他目眦欲裂,恨恨地记住了每一张脸。

  之后三天,他东拼西凑借钱给婆婆做了开颅手术,但手术已经完全丧失了意义。

  他在病房外听呼吸机嘀嘀响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掩面痛哭,瞪着猩红的眼恳求老天给婆婆一条生路。哪怕她从此躺在病床上再也站不起来,哪怕她变成植物人一辈子昏沉不醒,他只奢望她能活着。

  她还是撒手离他而去了,在凌晨两点十五分,月光最皎洁的时候。

  很长一段时间,丁家宝脑袋里飘着一团白色的雾,他浑浑噩噩地置办了婆婆的葬礼,选了块最漂亮的碑石,又把她葬在黄桷兰树下,希望每到花季,那浓郁入骨的味道能将他的想念和深爱一起捎带给她。

  火化婆婆的那天,残阳低低悬在天际,晚霞烧得滚烫通红,热浪泼天,像土灶里摇曳的火苗,也像某路神仙一次恶意的纵火。丁家宝的灵魂也在烈火里燃烧了。

  叮当山的空谷里又传来回音。

  ——叮当,叮当,叮当。

  三声即止,如丧钟悲鸣。

  这年的春天夺走他十八年来所有快乐。他怒不可遏地迁怒一切可以迁怒的,春,上天,月亮,命运,冷眼旁观的人,叮当山里的每一块石头……最后轮到他自己。

  他恨天恨地,恨自己,恨自己做她的累赘,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想死,又没能死掉。为什么,为什么死不掉?他抽了自己几个巴掌,半张脸肿得像个猪头,恍然间从这疼痛里寻到了缘由——活着才能赎清罪孽,这是赐给他最残忍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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