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很正常,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好在护士也是见多识广,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因为关心则乱,冷静地告诉他:“跟我来。” 没头苍蝇一般地乱撞了这么久,总算听到确切的消息,祁映墨才算冷静了下来。 可这一冷静,另一种担心就浮上心头,跟在护士身后,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问。 医院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回忆太过于惨痛,他在这里送走了亲妹妹,送走了母亲和父亲,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上次带丁四治伤去的只是门诊,还没有刺激到祁映墨最敏感的神经。但是现在跟着护士走进急诊室病房,经过一张张病床,看到上面躺着的痛苦的人们,他感觉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 “你是那些孩子的什么人?”护士问起了和消防队长同样的问题。 祁映墨听到自己木然地回答:“朋友。” “哦,他们还有亲人在吗?” “没有,他们都是孤儿。” 护士轻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太惨了,那么小就……” “就怎么了?”祁映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艰难地问出了那句他不敢问的话,“他们都、都还好吗?” 走到一间大的病房前,护士停下脚步,以一种医护人员特有的冷静说:“一共五个孩子,三个重伤,一个轻伤,一个……死亡,请节哀。” 「死亡」二字就像一记巨锤,重重地砸在了祁映墨的天灵盖上,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片刻后才堪堪找回神智:“谁、谁……” 他的话没说完,但护士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负责照顾他们几个的是我同事,我只知道那孩子姓丁,叫什么我不记得了。” 姓丁! 祁映墨腿一软,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扶墙站稳。 丁四说过,他的一个小兄弟是他本家。所以他平日里对那孩子照顾得也多一点。 现在没的这个,会是谁呢? “你进去吧,我去叫我同事过来。”护士冲他一点头,脚步匆匆地离开。 祁映墨茫然地目送他走远,贴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面。 他不敢进病房里。 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他喉咙里哽得难受,想痛哭一场,把情绪发泄完了之后,再装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能够面不改色地面对一切悲痛。 可是他却哭不出来,一口气悬在那里,不上不下,胀得他胸口疼得厉害。 祁映墨曲起腿坐在地上,脸埋进膝盖里,脑子嗡嗡直响,震耳欲聋。 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可能没有多长时间。毕竟负责这几个孩子的护士还没有过来,他隐隐听着耳边有人喊他「哥哥」,立刻浑身一激灵,倏地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初见时般如出一辙,眼睛亮亮的,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哥哥,你吓死我了,刚才拍你都没反应。”丁四担忧地说。 祁映墨一把将他抱进怀里,脸埋在他的胸口,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第14章 手帕 【“从今往后,南园就是你家。”】 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胸腔,被哽住的那口气也终于伴随着哭嚎被散了个一干二净,祁先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丢面子,停止了哭泣,垂着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他其实没哭几声,但当着一个小孩子这样掉眼泪,着实有些丢脸。 丁四倒是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一直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平静下来才小声说:“哥哥我没事,你别难过。” “你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祁映墨红着眼,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左右端详,看他除了头上缠着纱布之外,左腿也裹了伤。 看来伤并不重,他不自禁地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这口气而感到内疚。 其他的孩子也很无辜啊。 “我没事,只是砸了腿。”丁四靠在他旁边坐下,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哥哥,小丁没了……” 祁映墨轻轻揉了揉他的后颈:“节哀。” “其实这样也好,不是吗?”丁四垂着头,伤了的左腿平放着,右腿曲起,语调低沉,“他下辈子要是能投胎大户人家,就再也不用吃苦了。” 孩子是忧伤的,但更多的是茫然,甚至还不如祁映墨激动。若是落在别人眼里,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冷漠。 祁映墨知道,或许因为他小小年纪,比自己见过更多的死亡,习惯了告别,所以才会看起来这么冷静。 他们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只能全力以赴应对当前的危机。 一旦生命终结,就不用再背负一切,反而是一种解脱。 祁映墨不想跟丁四探讨生与死,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就连他自己也捋不清,他只能说些别的:“你怎么跑回去了?” “放心不下呗。”丁四靠在墙上,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本来已经卖完了报纸,想去找你,听说图书馆起火,我就跑回去了。小丁和六子昨天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两人都拉肚子,阿江和小羊照顾他们,他们都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住的那个地方挺通风透气,也不潮,就怕起火,我们平时都很注意,根本不点洋火,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祁映墨心里突然一动,想起上次跟他起冲突的那伙小孩:“会是小石头他们干的吗?” “不是,小石头没这个胆子。”丁四低声道,“杀人放火啊,哥哥,得多狠的心才能干出来。” 祁映墨没吭声,心想你太高估人性了,为了一点利益,甚至只为了出口恶气,蒙蔽良心算什么。 两人沉默了片刻,丁四突然说:“哥哥,今天没能陪你过节,你一定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浪费了你的心意,对不起。” “你们的命,比过节重要一万倍,知道吗?!”祁映墨大声说。 回音在这处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将这句话的声音放大数倍,震得他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 这算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凭什么他在生死一线挣扎,还要担心我过没过好节?! 可祁映墨知道,他不能怪丁四,或许这孩子从出生起,就已将自己视如草芥,卑贱地活着,是他们的宿命。 刚平静下来的情绪突然再度变得暴虐,在胸腔里来回冲撞着,几欲破体而出。 祁映墨攥紧了拳头,努力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想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哥哥,你生气了?”丁四怯怯地看着他,“我什么都不懂,说错了话,对不起。” 祁映墨把他拉进怀里抱着,压抑地说:“不是生你的气。” 丁四乖乖被他抱着,像方才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片刻后,孩子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是……但是弄脏了,你还想看吗?” 本来礼物脏了,他不好意思再提起的。可是见祁映墨情绪这么不安稳,忍不住想拿出来哄哄对方。 祁映墨心中再度嘲讽自己,可笑,太可笑了,竟让一个遭了劫难的孩子反过来安慰你,祁映墨,你真是没出息! “看,当然要看。”他松开丁四,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丁四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祁映墨手里,不无遗憾地说:“本来干净的时候可好看了……” 祁映墨接过来,是一方白色的手帕。因为是崭崭新的,棉质布料外层刷了一层浆,触感有些发硬。 手帕上染了污渍,灰黑色被白色反衬得触目惊心,看上去确实没有原本那么美观,但也无伤大雅。 “这上边有朵花,我看跟哥哥院子里那棵合欢有点像,才特意买的。”丁四把手帕翻到有花朵的那一面,特意指给祁映墨看。 这朵花绣得有些抽象,确实有点像合欢的丝状花瓣,粉玫红色,看起来还挺娇艳,帕子上还隐隐传来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这分明是女孩子用的手帕,应该是孩子不懂,也没敢多问,只看着花长得像合欢,特意买来给他。 见祁映墨没吭声,丁四紧张地问了一句:“哥哥你喜欢吗?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想着送你一样实用的东西,看你平时也用手帕,才买了这个。” “喜欢。”祁映墨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这是你的心意,既实用又好看,我当然喜欢。手帕本来就是要洗了才能用的,脏了也不怕。” 丁四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祁映墨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恰好这会儿负责照顾这几个孩子的护士匆匆赶来,跟他说了说情况。 去世的小丁已经送去了太平间,需要听家属的想法决定火化还是土葬,三个重伤的孩子里,六子烧伤重一点,小羊和阿江都是吸入太多浓烟导致肺部损伤,他们都需要住院。 祁映墨点头:“住院费我来交,麻烦您给他们最好的照顾。” “一定会的,先生请放心。”女护士点点头,看向丁四,“这位小朋友的伤不重,可以回家休养。” 说到这里她想起他们都是孤儿,突然顿了顿,“他有地方去吗?没有的话在医院也是可以——” 祁映墨突然打断道:“有,他和我住一起,我会照顾他。” “哥哥,我……”丁四仰头看他,表情犹豫。 祁映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从今往后,南园就是你家。”
第15章 八爪鱼 【并不是替代品,是老天爷的恩赐。】 这一次祁映墨不会再给丁四选择的权利,孩子还小,当然要听大人的话。即便自己也刚刚十八岁,那也是成年人了。 他知道这次自己强势了些。但是不强势不行,要是丁四再出什么意外,他觉得自己情绪可能会崩溃。 说来可笑,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现在这孩子却成了他祁映墨的精神支柱,在世间的唯一牵挂。 说得再令人难以置信一点,丁四是他现下活着的念想。 他看起来光鲜、人模人样。实际上惶惶如丧家之犬,将全部情感投注在了丁四身上—— 两人就像是寄生关系,表面看来是丁四依附他而生存。实际上丁四才是他力量的全部来源。 能把孩子好好照顾长大,成了祁映墨的追求,成了他的目标,是他振作起来的证明。 而他,总算在这世上又有了家人。 并不是替代品,是老天爷的恩赐。 这次丁四别无选择,只能答应跟着祁映墨回去,走一步看一步,等哥们儿们伤好出院再说。 他这回也没再把恩啊义啊的放在嘴边上,一百句话不如实际行动,若要使跟祁映墨回去,把哥哥照顾好就是他目前力所能及的事,不如从这做起。
157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