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果然是做先生的,时时刻刻都不忘教育人。”丁四陡然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 祁映墨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门,结了账离开。 虽然吃得很爽,但是看他递出去的三块大洋,丁四还是觉得肉疼。 娘的,这得卖多少份报纸才能赚回来! 太阳下山之后,炙烤大地的热源消失,晚上微风阵阵,颇为凉爽,走在路上十分舒服。 翠微路上车水马龙,有乐声从歌舞厅里传出来,与四处可见的、梦幻闪烁的霓虹灯一起勾勒出一个与现实极为撕裂的梦幻世界。 丁四常常在这条路上溜达,对这一切毫不陌生。但今晚刚吃过西餐的他,莫名有了一点点能够融入其中的感觉。 只要自己努力赚钱,早晚也能成为那开洋车、打扮得得体时髦、出入各种高级场所的人中一员。 哥哥说得果然不错,只要有了足够令人渴望的目标,就会产生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动力,他现在浑身都是劲儿,还能再卖二百份报纸! 祁映墨带着他回到马路对面,往电影院走去,丁四没有问去哪儿,只顾一边畅想一边跟着他走。突然之间,附近隐约传来的锣声鼓点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看到旁边戏院上挂着的大幅海报,激动地拉住了祁映墨的胳膊使劲摇晃:“哥哥,那戏院是不是要演《战冀州》?” “嗯,《战冀州》,凌云班的苏长明演马超。”祁映墨仰头看那海报。 丁四一听,更激动了:“我猜就是凌云班!我认得那个「云」字!” “凌云班很厉害吗?”祁映墨没怎么听过京剧,对此一窍不通。 “厉害啊!当然厉害!”丁四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眼睛亮闪闪的,“他们名气没有别的戏班子大。但武生戏演得特别好,苏老板的马超简直一绝!” 祁映墨看他激动成这样,笑了:“以前看过?” “偷摸看的。”丁四有点不好意思,“去年我和六子他们溜进戏院看了好几场,看的就是这《战冀州》。” “还想看吗?”祁映墨开始犹豫之前带他看电影的计划。 丁四愣了愣,连忙说:“不想不想!哥哥咱们走吧!” 说罢他拉着祁映墨的手腕就要离开,用了很大的力气,像头小蛮牛。 祁映墨被他拖着走了几步,使劲儿往回拽他:“你把苏老板夸得这么好,弄得我也想看了,怎么办?” “啊?”丁四回头看他,疑惑地说,“哥哥,你该不是为了我才说要看的吧?你一个喝洋墨水的先生,会喜欢看这个?” 祁映墨正色道:“正因为没怎么看过,才得看看不是?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咱不能忘本。你陪我看,好不好?” “这……”丁四恋恋不舍地往戏院看了一眼,“可是现在可能买不到票了,你总不能和我一样溜进去吧?” 祁映墨笑笑:“我去问问,万一呢。” 谁知他还没走到票房门口,远远就看见那里立了个牌子,上边写着「票已售罄」。 纵使凌云班不是最有名的戏班,这苏长明扮演的马超已经足够吸引眼球,临时买也是买不到的。 但戏院门口有不少黄牛,这会儿已经有一个凑了过来,笑眯眯地问祁映墨: “先生可是要买戏票?我这还有张包厢票,两人座,正好方便您带小公子一起看。” “哥哥,改天再看吧。”这位陡然升级为「小公子」的丁四唯恐他再在自己身上花钱,违心地说,“可能也没有那么好,是我见识少才觉得厉害。” 黄牛「诶呦喂」了一声:“小公子您这说的什么话?苏老板的马超要是还不好?那谁演的还能入您的眼?” “票怎么卖的?”祁映墨问道。 既然早早售罄,说明这个戏班子的水平不错,应当值得一看。 黄牛咧开嘴笑:“不贵不贵,四块大洋。” “你怎么不去抢?!”丁四爆喝。 祁映墨一条胳膊把他拨到身后,向黄牛伸手:“票先给我看一眼。” “保证货真价实!”黄牛从怀里掏出票子,向他展示,“我这是正经生意,决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其实祁映墨也看不出真假。但是想着鸿城也没有多少戏院,这人既然兜售戏票,总不能做黑心买卖,然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实在不划算。 况且四块大洋这价格足够令人咋舌,他稳赚不赔,没必要卖假骗人。 “给我吧。”财大气粗祁少爷掏出了四块大洋,跟黄牛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丁四眼睁睁地看着,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小爷今天这也算酒池肉林了吧? 要是他祁哥哥知道他居然会这个词儿,还用在这里,不知道是夸奖他好,还是会干脆赏他一个爆栗。 他们入场的时候戏已经开锣,两人摸黑上了楼,到了那包厢座位。 位置是极好的,正对戏台,丁四一看就兴奋了,连连说「能把苏老板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祁映墨知道他是夸张,但也没拆穿,让他安心看戏,自己跟小二点了茶水和花生瓜子,一边看一边剥了壳往孩子嘴里送。 他看过的戏不多,出国之后就更没看过了,以前听歌剧倒是多些。《战冀州》是武生戏,唱词不多,念白和打斗比较多,但祁映墨依旧听得不是很明白。 好在马超这个人物他倒是知道,倒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懂,慢慢地倒也渐入佳境,看了进去。 他看到马超在城下,眼睁睁地看着妻儿被杀,儿子尸体甚至被抛到跟前,听对方悲痛欲绝地唱「我心中好一似箭穿刀扎」,突然就跟戏中人共情了,禁不住地想起了上吊的父亲、殉情的母亲,眼眶酸涩得厉害,借着阴暗光影的掩映,偷偷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好在丁四没有觉察到,小孩儿只顾着兴奋,身体扑在栏杆上,叫着跳着为苏长明的「城下三摔」鼓掌叫好,一边连连跟祁映墨解释这叫「摔僵尸」,是特别厉害的功夫。 他虽然经历的事也不少,但到底年纪太轻,还不会把自己的经历情感跟戏文连在一起,看的就是一个热闹。 但这落在祁映墨眼里,纵使他对京剧一窍不通,也明白了这艺术里虚拟的动作表现了多大的悲痛。 高高跃起,平直地背朝地「咣当」一声摔下去,真真是肝胆俱裂,痛心疾首。 好在祁映墨还顾着丁四,一手勒着他的腰,生怕他太激动了从围栏上掉下去,并没共情得太过厉害。 他那么费力地把一头名叫悲痛欲绝的怪兽压进心底的盒子里,绝不会轻易放它出来。 丁四毫无觉察,被他拽得后退了一步,顺势侧坐在了祁映墨的腿上,激动地说: “哥哥,你知道吗?从去年看过这出戏之后,我就想着有一天我也能当个武生,那多威风!” “为什么?”祁映墨淡淡笑着问。 丁四豪言壮语:“这多爷们儿!多飒爽!当男子汉就像当武生,锄强扶弱,惩恶除奸!” 祁映墨摸着他出了一脑门汗的脑袋,眼中微光闪闪:“想学,咱就去拜师!”
第12章 等待 【他不能把自己的遗憾强加到对方身上。】 丁四并没把祁映墨的建议当真,毕竟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成的。 “我年龄大了,不会有戏班愿意收我的,好多基本功都得从小练,我肯定不成。” 他并没有懊恼,只是有点遗憾,“要是小时候我爹能送我去戏班当学徒,说不定现在我都能成角儿了。” 祁映墨对他从来是不遗余力地鼓励:“试试呢?就算不成也不吃亏不是?” “就算成了,也不合适。”丁四激动过后,头脑很清醒,“做学徒包吃住但没有工钱。万一我几年都学不出来,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学门能赚钱的手艺。” “可是跟自己的梦想擦肩而过,你不会遗憾吗?”祁映墨的情绪比平时激动了许多,失了往日的分寸,一心想帮丁四实现愿望,就如同帮助了那个与理想挥手告别的自己。 丁四笑笑:“哥哥,梦想不梦想的,离我太远了,这个词儿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听了这话,祁映墨才堪堪找回了分寸感,无声地叹了口气。 丁四不是他没能实现的另一种人生,他不能把自己的遗憾强加到对方身上。 这太沉重了。 台上的戏已经散场,宾客们热烈鼓掌,角儿和其他人纷纷登场道谢,很快喧闹散去,大幕落下,众人纷纷离去。 祁映墨起身,拍着丁四的肩膀:“走吧。” “嗯。”小孩今天很开心,但卖了一天报纸,吃饭和看戏又消耗了不少力气,现在已经挂着满脸的疲惫。 出了戏院,外面的翠微路依旧灯红酒绿,这里的鸿城看起来就是个不夜城,人人都不知疲惫地笑着跳着唱着,仿佛世上永远没有烦恼。 走了几步,丁四突然开口:“哥哥,学戏这事儿你别放在心上,可千万别再为我托关系找人了,我不想一直吸你的血。”孩子神情突然低落,“如果再这样的话,我都不敢来见你了。” “嗯,我就那么一说,你不愿意就算了。”祁映墨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人的理想可以有很多,那个实现不了。可以去追逐别的目标,只要肯努力,做什么都能成功。” 丁四冲他笑:“我也不求什么成功,能有家好好过日子就行。” 祁映墨摸摸他的发顶,笑着「嗯」了一声:“先把日子过好,再想别的。” 日子继续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丁四做报童做得很带劲,据他说,因为他够勤快,不怕吃苦,报纸卖得都比别人多,人送外号「卖报小状元」,目前是报贩眼里的红人。 他隔三差五地仍会到南园给祁映墨送花,夏天到来,各种花争奇斗艳,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只要一看见门锁上插着的那些小花,祁映墨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一到礼拜日,丁四知道祁映墨在家,便会一大早地跑过来跟他见一面,后来祁映墨怕他太折腾,就把时间改到了晚上,等他送完报纸,两人再去吃顿小笼包,或者在家里煮面条。 即便一周只能见上一次,祁映墨仍旧觉得生活有了盼头,自己也不再孤孤单单。 唯一不顺遂的,要算丁四是他儿子这个谎言,有一天被学生当场戳破。 那女学生还算给他留面子,下了课等别人都走了才把他叫到一边,单刀直入地问:“祁先生,上次见的那小孩,不是您的儿子吧?” 祁映墨怔了怔:“怎么这么问?” “昨天我和爸爸去凉秋路,看到他在那里卖报纸。”女学生歪着头,一脸看出真相的得意,“祁先生的收入不至于养不起儿子,怎么可能让自家孩子去当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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