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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气得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这下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当真是在我的脑海中翻涌起来，一幕幕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碎片划过，我与季灏安静地对视着，努力压制胸口蔓延出的涩意。 “二十年都不够你想明白？”我听见自己说，“那你慢慢想吧。” 我这个人一向是非常随性却又非常体面的，这一辈子像这样不太体面的情形也没经历过几回。头一次是刚上大学，在父母面前态度强硬地出了柜，那时天不怕地不怕——事实证明确实也不用怕，我父母气得发抖，兜里也没有多少余钱，却还是按照承诺替我在学校旁边买了房子。 寒暑假我不乐意回家，就自己住在那个二室一厅的“家”里。这房子当然也不止这个用处，它隔音好，我最初的那一沓谱子都是在那间小卧室里写出来的。 和父母的冷战随着时间慢慢溶解，但我不常回家的习惯打那时起就养成了。我也开始琢磨着不如把那二室一厅的“室”租出去，但我自己天天又弹又唱的，怕租客嫌弃，先问了一圈学校里的同学，谁料问了一圈，就算有三五个有意愿的同学也是犹犹豫豫地说要同家里商量，反倒是有隔壁学表演的师兄托人来问，说早起晚归能不能租。 这个所谓的师兄自然就是季灏安。 等我与他在学校门口的街边面摊里见了一面，我才知道这所谓学表演的师兄早就毕业了，不过是在隔壁某个教授手底下打零工，代老师跑遍各大摄影棚，一月就只拿点生活费，所以才这么急于找到便宜、近、安全且不嫌他作息紊乱的落脚处。那时他过的是真拮据，我见他说得这样可怜，还主动提出减免了一些杂项，甚至连那碗牛肉面都是我请的。 临走的时候店里客人多起来了，前后都坐了人，风扇雷打不动地发出噪音，两三缕热气从面汤里颤颤巍巍地飘起来。我解决了最后一根孤零零地飘在面汤里的青菜，付了钱，想了想，又道： “最后一个事情可能得跟你确认一下。” “什么事？” “我是同性恋。” “嗯。”季灏安好像在等我的下一句话，停了一会，才道，“怎么了，要确认性取向吗？我不是。” “不、不不。”我一下子被他这个回答弄懵了，重新组织了一会语言，“是这样，我怕有些租客可能会介意，所以先提前说好。” 季灏安了然：“哦，你会带男朋友回来？” “也不是，”我干笑道，“就是，怎么说呢……” “那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季灏安问，面色真诚得好像我才是那个没有常识的人。 “你小点声！”我急忙跟他比手势，又指了指我自己，“我，同性恋，会喜欢男的，所以——” “哦，我明白了。”季灏安说，“你怕我们之前会有不恰当的感情？” “……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完全不用担心。”他反客为主道，“首先我不是同性恋，不会喜欢男的，其次你……”他突然凑了过来，鼻子贴上鼻子，我想往后退，却早已有只手扶上我的后脑勺慢慢摩挲。两人是如此地近，他细碎的头发都能扎到我的脸上。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来这是在路边摊上，而我们当时再没有名气，终究也是要做娱乐圈这一行的，便想要挣开。 “别动。”季灏安轻声说。 “你在干什么？”我问。 “你不是担心我们会有不恰当的感情吗？”季灏安的话回荡在两人之间，湿漉漉的，“你现在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会心动吗？”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的眼睛，灯光都被我遮住了，只有漆黑的瞳仁中反射出的我、面，以及小面摊，而除了这些，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心跳还合着电风扇转动的声音，一齐在嘈杂又遥远的人声中缓缓地往下走。 “不会。”我告诉他。 然后季灏安就放开了我，说：“那你就完全不用担心你会喜欢上我。” 我还记得那天的面放多了辣椒，他这一句话搅得我回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低头掩饰地又嗦了口面，被辣得呛出声来，原本在脑中模模糊糊的好像我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的想法也完全没了用武之地，眼睁睁地看着季灏安站起来，同我挥挥手，消失在快要沉没的夕阳下。
第8章 八 “信、信、信，还有信。”孟倩把一大包东西搬进来，“信你还要看吗？上次的是不是都还没看完。” 她身后还缀着个更恐怖的小尾巴。孟倩好歹是用双手抱着的，小杨则是一手拎了两三袋，背上还背着一个看起来能压死人的大背包，气喘吁吁地踹开要反弹回去的房门，挤进房间。 我连忙站起身，帮她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挪进来。 “这么多？”我问。 孟倩揉了揉腰，说：“谁叫你演唱会要收信的？这已经比上次少了不少了。” “上次不也就一箱子吗？” “那是主办方好心帮我们筛了过后的。”孟倩说，“你一说每人都能送，人家来看演唱会的不送不就亏了？所以哪怕是白纸也递过来不少，上次那个主办方人家心肠好，帮忙把一些无意义的纸条、空信封给拣掉了，所以剩了一箱，这次嘛……” 我冲着堆在墙边的东西抬了抬下巴：“这次得我自己亲手来？” “也不至于，”孟倩笑道，“这不是还有我们俩吗？主要是来跟你要个主意，是先送回公司还是……你看，反正你打算在海城再玩两周，不如就顺便把你想看的信给看了？” 我叹了口气。 孟倩何等敏锐的一个人，立刻就捕捉到了我这一声低低的叹息，连声问：“怎么了？是信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日程要改，你那个综艺刘屿说推了啊。” 几封信应声从塑料袋顶上滑落，飞到了我脚边。我慢悠悠地蹲下，捡起来，第一封显然是个小朋友写的，署名又大又乱，第二三封则字迹优美，其中第三封的封面还贴了一张我十多年前演唱会的门票，经过十年的时间，已经泛黄到看不清原本的白色。 “哎呀急死我了，你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孟倩一把拿过我手上的三封信，又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我干笑道，“就是日程其实没有变化，但是我接下来一周的假期可能要泡汤了，并且我也在思考为了兄弟赔上难得的假期到底划不划算——” “说人话。”孟倩说。 “——于蔚林找来了，想谈新片的主题曲和配乐，正好萧越不是待业呢嘛，我就琢磨着能不能撮合撮合，当回媒婆牵牵线搭搭桥之类的。” 话音刚落，孟倩还没接话，小杨倒是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 “于、于蔚林！”她说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于蔚林！我的天啊！” “小于导在你们年轻人里这么有人气？”我问。 “当然有人气了，不是，那可是于蔚林，”小杨一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孟倩，问，“……我是不是打岔了？你们说，你们说。” 孟倩笑了一声，说：“没事，英哥问你什么你直说就是了，都工作了几个月了怎么还怕这个？”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你们圈内人肯定都比我熟悉吧，”小杨抿了抿嘴，说，“就是他拿过好多奖，而且这些个奖项不光在于他个人，据说对于国内整个电影业都是举足轻重的。他第一次得奖的那年，我的老师还在自习课上给我们放过那部电影，一百多分钟的时间，全班人看得聚精会神。后来颁奖礼，我们宿舍一个没睡，一齐等着唯一一个有手机的同学通过那种还不是智能手机的那种手机刷新网页，每两分钟就问一次。于蔚林就是……他就像是那种……” “他不像是娱乐圈的人。”我总结道。 “对对对，就是好像跟明星没什么关系，虽然他算是个名人。” “吹过了。”孟倩评价道，“你也就知道他那两部拿奖的片子吧。” “啊？这……他不是一直在准备新片吗？”小杨问。 孟倩摇头道：“那是你不知道，于蔚林近几年的片子就没断过，但票房越来越低。他这才几岁，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业内就已经有种说法，说现在连季影帝也救不了他的票房了。他奖缘是还不错，但论行业地位，可能还不如你英哥。” “这我就要说一句了，”我开玩笑地插嘴，“我是那么好比下去的人吗？好歹也大那么多岁，真被比下去了才丢脸好不好。” “真要说的话，于蔚林现在的处境跟萧越老师倒是真有点像。”孟倩说。 我一愣，连脸上的笑意都来不及完全褪下。 上午一过，日头就着一点也不凉爽的海风越来越毒，街上只剩了三五行人，声响还不如各处建筑旁吸附着的空调外机噪音大。 也大约是这个时间点，季灏安才敢出门来，萧越开着车，我就坐在副驾吹着冷风抱怨这离奇的见面时间。萧越好脾气地笑着，等我发完了牢骚，才一面打着方向盘，一面看着后视镜，一面对我说：“等见面后可千万别这么说。” “我又不是傻子，”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了，敢当季灏安的面骂他。” “我觉得你不是做不出来。”萧越中肯地说。 我一噎，视线飘向烈日下的窗外：“那是你跟我吵多了所以才有这个错觉。” “我们俩吵没关系，我们俩是朋友，是合作伙伴，吵是为了歌好听多销。”萧越拔了车钥匙，说，“那你跟他们俩呛就不是一回事了，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是想找你写曲子。这是个好机会，你再推，什么硬要拉我过来，还有东聊西聊就是不聊正事，万一真推没了，过这村可没这店了。”他说的义正辞严，并且客观来说也很有道理，只有一点—— “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为什么推。”我说。 萧越用手上的车钥匙点了点我没拔出的安全带。他看着我把安全带松开后，才道： “嗯……我觉得你不喜欢季灏安。” “哪有。”我当即矢口否认，“我明明是在考虑你——他们人呢？” “我好像看见于蔚林了。”萧越说，隔着玻璃往左前方一指，“但是季灏安呢？今天说好看剧本，他应该要来的啊。”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有些刺眼的阳光下一个戴着遮阳帽的年轻男子，远远望去，能看见他朝气到让我们两个“老人”有些自惭形秽的花短裤被海风鼓大，吃着冰沙的脸一动一动的。 “那不就是季灏安吗？”我说。 “啊？哪里。” 我伸出手，指向于蔚林旁边那个头缠纱巾眼戴墨镜，站在于蔚林身边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捂得比恐怖分子还严实的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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