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瞧他这反应,上前一步,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按了按。 不知怎么的,从这份力道里,文芮堂突然有种天灵盖被稍稍敲开一道缝的别样感受。智慧星蜻蜓点水般降临,他察觉出水杉的笑容大概是装出来的。 但文芮堂没有继续探究的兴趣,跟舅舅聊男女私事,想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浑身要起鸡皮疙瘩的。 “有想法?”水杉的语气不浓不淡。 “没有。”文芮堂摇头,“但我的确没有语言天分,别费劲了。” “天分。”水杉重复这个词。 文芮堂以为他要发表一番演说,但水杉只是抿了下唇,没再说什么,捻着手指回卧室去了。 门只关了一半,他坐在厚重宽大的实木书桌后,一条腿弯折到胸前,胳膊环绕膝盖,低头翻起了书。动作自然随意,似乎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 后来,文芮堂索性放开胆量,他和同学一起去街上发传单,发过传单,再去推销手机。苦头吃了许多,但甜头也有,到大一开学前,他勉强为自己攒够了一台笔电。 报到前一晚,他冲着水杉郑重地喊了声“舅舅”,然后说:“我可以独立了,我不能随便要你的东西。” 水杉“哦”一声,把个设计简洁的纯白包装纸盒放在文芮堂床头桌上,提醒他早点睡,然后关门出去了。 到现在,那纸盒依然还是被防尘薄膜覆盖的未拆封模样,它完完整整地躺在文芮堂的置物柜里,连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 但有一回,文芮堂尝试提议说,不如给芯蕊用。水杉爱搭不理,说反正是属于你的东西,你想怎么处置都行。文芮堂感到对方大概是不高兴了,便没有再动过那些念头。 傍晚,大排档的串灯亮起,食客渐渐增多,文芮堂前后厨一起跑,完全是个熟练工的模样。 他瞥一眼厨师上下翻飞的健壮手臂,耳中是滋啦作响的油爆声,转专业的念头突然冒出来。 不知道水杉会不会同意,文芮堂手起刀落,将切段的青菜整齐码放进瓷盘。在无知无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在做出任何选择之前,把水杉的意见放在首位。 夜里九点钟时,水杉再次打来电话,文芮堂恰巧偷空去洗手间,但仍旧没有接,坐马桶上给对方发消息,让他“别担心”。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水杉大概也没脾气了,撂下句“必须遵纪守法”,就不再催促了。 文芮堂揣好手机出去,正洗着手,同学提着两袋垃圾路过,问:“你舅啊?” 文芮堂点点头,同学又说:“跟你爹一样。” 文芮堂简直无言以对:“……因为他是我舅呗。” “我舅只会赖在我家白吃白喝。”同学晃晃手中浊气四溢的垃圾袋,“甚至跟我们要钱,都比我大一旬了,真要命。” 文芮堂觉得尴尬,没张嘴,等对方丢完了垃圾回来,他笑着说:“你也不容易。” 同学无所谓地摆手:“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其实也没什么不容易的,文芮堂想。别人的舅舅吸家里的血,他是在吸舅舅的血。舅舅的血跟一般的血不同,新鲜、高贵,美味至极。他寄居在水杉的家里,唾弃自己的无耻与无能,却又离不开。 “喂!”同学突然喊了一声,“小心!。 文芮堂及时闪避,躲过迎面过来的醉鬼,心脏狂跳。 “我看你还是辞掉算了,这么点钱没必要。”同学朝那醉鬼的背影比个中指,回头道:“要不是你瞧着熟手,肯定会被误以为哪家小少爷离家出走来体验生活呢。” 文芮堂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 深夜返回工地时,板房里早已经鼾声四起。这地方洗浴设备齐全,但文芮堂只擦了身体便上床了。他有点累,又担心打扰到工友,引来不满。 那位同学倒是很无所谓,不仅冲了澡,临睡前还开火煮夜宵吃。他跟他们都熟,吵醒也只会换来一句怒吼,转天睁开眼,嘻嘻哈哈卖个乖,送点吃的,事情就过去了。 文芮堂不擅长卖乖,也不想讨好谁。他相信,自己不去触碰规矩,规矩便是他最好的护盾。 他握着手机,犹豫是否要给水杉留个言,眼睛在深沉的夜里眨了数次,身心仿佛溺在一片混沌里,疲惫困乏。 这个时间,水杉还没睡,他甚至没有回家。 高大漆黑的车身隐在暗处,驾驶位上,他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建筑工地的大门上。 “我看应该没问题。”身旁的人说。 水杉不发一语,看了两、三分钟,掉头离开。夜色浓郁,街灯的光芒陆续划过他的脸,映照着他漆黑的眼睛,微挺的鼻梁,与下垂的唇角。 专注属于魅力的一种,无论他正专注于何事。 “如果你是一名赛车手,一定也是最秒杀菲林的那一个。” “不好意思,四十岁的叔叔辈儿了,心脏受不住。”水杉没有转头,轻轻笑言,“送你到小区门口?” “能送我到楼上么?” “我还能把你送到床上。” 进口领航员在深夜的街道上稳稳飞驰,车内陷入寂静。 水杉开始提速,又道:“怕了?” 对方松开握着安全带的手,靠向椅背,“不,我很激动,毕竟我肖想你很久了。” 水杉:“我可没有把下.半.身插.进朋友兼客户屁.股的兴趣。” “你真是……”副驾的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话要被那些爱慕你的炒金大妈听见,肯定就幻灭了!” “大妈们这会儿早睡了,而且她们可不会邀请我同床共枕。”信号灯转红,水杉停车,转过脸,友人笑得仿佛癫痫发作。 “她们巴不得!” 水杉没心思理会一个深夜发.骚的男人,干脆放置。他的目光穿透车窗,扫过人车稀少的街道,在跃动的红色数字上着陆,没一会儿,重新发动引擎。 凌晨接近一点钟,总算到得位于市郊的别墅区,对方下车,他立马预备掉头。 “真不留宿?”友人扒着车窗,一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你没兴趣上.我,我可以培养兴趣上.你。” “建议你多看财经频道。”水杉话毕,把他的脑袋往外一推,比个中指,掉头绝尘而去。 到家时,发现客厅的灯亮着,水杉心里一抖,随即又笑了,摇头自嘲。胃里不满地发出阵阵哀嚎,他走进厨房,打量那白色圆润的电饭煲许久,最终还是没有伸手。 后半夜温度偏低,水杉摊开棉被将自己严丝合缝裹紧,转身面朝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树影摇曳,雨水砸在叶片上,滴滴答答。他的心脏也同这雨落声一起,一下接一下地跳动。 这是他如死水般沉寂的生命尚且存活的证据。 水杉没有困意,他愣一阵子便起床了。不想思考工作,就开灯看书,手指划过略粗糙的道林纸面,心里总算感到一些踏实与安定。 一夜过去,雨势依然绵绵,文芮堂他们照常开工。他在这边做一些琐碎杂事,级别比小工还低。起初不上手,还被工地上一帮强悍的中年女人们调笑过。好在这种事累则累已,总归比写论文背单词容易,他已经渐渐步入正轨,甚至享受其中。 大学生来建筑工地兼职不算稀奇事,别人对他的兴趣左右不过三、两天,转头忙起来,互相也就懒得搭理了。众人在休息和放饭时间偶尔聊几句,不深入,文芮堂做得很舒心。 刚过来报到时,负责人问他怎么不去做家教或者超市收银促销,都比在外面风吹日晒要好太多,文芮堂坦诚,说自己都试过,但感觉不是那块料。 工地的事情更危险,也没什么保障,但薪水比寻常家教高一点,十天一结算,人际关系也相对简单。他双商不出众,唯有年轻,体力好,肯吃苦,完全足够了。 老板看他的样子,问他家里人是否知道。文芮堂摇头,说只是想赚点零花钱换台新手机,被他们知道,就没法儿创收了。老板笑着拍他的肩膀,夸他懂事、体格不错,叮嘱他注意安全,文芮堂老实应了。 文芮堂就读的那所大学,名气尚可,但他是被调剂过去的,专业垫底。水杉说,其实专业真没那么重要,要他放宽心,把该读的课程读完,保证拿到学位就行。 到那个时候,他终于可以认定,水杉的确只希望他能有大学可读,其余的,全不介意。后来,补习英文那阵子,他又知道,最好拿到四级证书,否则学位证就悬了。 经由曲折的反射弧,文芮堂算是明白了桩桩件件的事情,便有些自暴自弃。 如果水杉是自己的父亲,恐怕会对自己提高一点的要求,但文芮堂倒也不希望水杉做自己的父亲,哪怕他曾经幻想过有人能代替文远川,但绝对不能是水杉。 他也不希望水杉是自己的舅舅。 但如果不是,他们之间大概就没有一点交集了。 午饭时,工地负责人的秘书过来,喊文芮堂出去,文芮堂急忙拿不锈钢汤匙去挖余下的几口饭,秘书和气地说不着急,别噎着。 到了办公室,对方看见他,立刻站起来,格外热情的模样。 文芮堂感到莫名,下一秒,就听到对方说:“原来你是水杉老弟的外甥,早知道,我就让你跟着我做事了!” 好么,明白了,他抓了抓脑袋,回道:“我出来工作,跟他没关系的。” 负责人大笑:“你不要紧张,既然我知道了,总要问一句的,你以为我会给你额外福利?别误会,除非你本领通天!”他人很爽朗,说话时带着大幅度的动作手势,文芮堂努力琢磨对方的意图,感觉应该是真心话。 “那我先回去了。”文芮堂抬脚要走。 负责人探出手:“等等。”随后秘书上前,给他一个行李箱大小的帆布袋。 文芮堂接过来,疑惑地看着对方。 團Ζī “小水老弟对你很上心,特意说不用关照,我想这也不太好。”负责人指指那袋子,“给你换个新住处,用品齐全,这袋子里是一张毯子一个枕头,多少算我一点心意。” 文芮堂没话说了。 “可再没别的好处喽。”负责人笑道,“不要介意,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有独立挣钱的想法很好。” 文芮堂点点头,提着那袋子回去了。拥挤的板房里,工友们正凑一起打牌,他拿过背包,给自己收拾东西。 同学将手里的纸牌交出去,起身问他:“要搬?” 文芮堂低着头:“嗯,有空床了。” 同学“哦”了一声,没追着问,只说:“那很好啊,晚上的大排档还去吧?” 文芮堂抬头:“当然去。” 同学笑了:“那就好。” 工地大门外,水杉的车子停在路对面,他打算去接水芯蕊回家,顺道过来看一眼。手机里有刚才那位负责人给他发的几张照片,主角自然是上工做事中的大外甥。安全帽、工装服、手套、胶鞋,那肩扛手挑的架势,竟然比学习的时候还专注些,水杉都要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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