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刻喘息的时间里,文芮堂已经甩门出去了,文远浩去追,被水杉喊回来。 “你去医院,姐夫需要人照顾。”他哑着嗓子,到洗手间冲一把脸,下楼追文芮堂。 倒也称不上是“追”,文芮堂那腿脚走不远,水杉很快就看见他了,人是在垃圾桶旁站着,听见脚步声,回头瞥一眼,鼻头通红。 水杉说不清当时的感受,但心里的火的确已经灭了。他原本对这外甥也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因为从文芮堂还是一颗受精卵的时候开始,水杉已经充满抗拒,至于“成钢”的期待,压根没想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废物?”文芮堂问。 他眼球里遍布血丝,拳头攥得死紧,骨节透过皮肤凸显出形状,水杉看着,竟然感到了一些畏惧。 “不,我没那么说。”水杉压手示意他冷静,“抱歉,刚才是我的错,我们去家里聊?” “那些话总结成两个字不就是‘废物’?”文芮堂说,“为什么回去聊?你嫌我丢脸?” “丢脸?”水杉笑了。旧小区里住户陆续搬离,又正值午间,周围哪有一个活人。但或许不乏好事者会偷听,继而成为饭桌谈资。谈不谈的,他自然是不在意的,想来是文芮堂心里更难受,搞不好早就成了反面教材,四处风言风语。 水杉指一指头顶的太阳,再过去捏一把文芮堂冒汗的上臂。少年咬紧牙关,一个痛字都不说,不过,身体还是动了。 文芮堂要强固执,步伐越来越快,很快超过水杉,进去了单元楼门。大概是想再甩开水杉几步,他跨腿的幅度很大,但伤腿无法承受,脚一软,脑袋朝下,直冲台阶上砸。 “你跌这么一回,估计就真废了。”水杉急忙伸手把人捞起来,见文芮堂站不稳,叹口气,索性往背上一扛,不管不顾地弄回去了。 文芮堂一路没出声,紧张、羞赧,尴尬、愤怒,难过、不甘……复杂情绪交织,最终汇成了决堤的眼泪。他趴在水杉肩上哭,进了家门都没停,正提着保温桶要离开的文远浩满脸震惊,但没有多问,在水杉的眼神示意下悄悄地走了。 那是文芮堂自进入小学以来第一次失控大哭,他在水澜心去世时都没这样。水杉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发展路数,他只好先安静地站着,站了很久,久到窗外艳阳被乌云遮盖,雷雨声阵阵,文芮堂才抽噎着抬起头,说了句:“阳台上的衣服没收啊。” 水杉无言以对,说:“你去。”自己两条腿已经麻透了,一寸都挪不动。 文芮堂抹一把眼角,拖着步子去关了窗,拿回衣服重新入水,涮洗后再挂回去。一场大哭耗去了他的能量,也消去了他的戾气,挂完衣服他就睡觉了。一觉几乎睡了个对时,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耳边有翻看书页的声音,他转头看,床边书桌旁,水杉低着头,眼镜滑落到鼻翼两旁,正捧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在看,神色极其严肃认真。 文芮堂知道水杉优秀,但他想不出自己这房间里有哪一本值得对方摆出这样一副学究的架势,总归不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类的。 他咳嗽一声,大脑懈怠,本能地说了句:“好饿啊……” 水杉闻声,合上书,转过身来,一张脸凑得很近:“我买了牛肉和海鲜。” 文芮堂腹中立刻开始轰鸣,水杉笑了笑,又道:“文远浩做的病号饭清汤寡水。” 文芮堂智商回笼,逻辑功能逐渐恢复运行。 水杉继续说:“你会做饭么?”他晃晃手里的书,“我从你书架上找的,但我不擅长下厨,而且这些步骤有点教条。” 原来是在研究厨艺,文芮堂总算彻底清醒了,问:“牛肉跟海鲜都是生的?” 水杉挑眉:“当然,这些东西买来自己做熟最好。” 他起身去打开窗户,陶醉地呼吸外面清新的空气。文芮堂的视线跟随他聚到窗前,微弱的逆光里,水杉的身形无比挺拔。 “看什么?难道哭一场就重返三岁了?”水杉背后仿佛长了眼,转身倚靠着暖气片抱起双臂,“还指望我抱你起床去洗刷刷?” 文芮堂挣扎着坐起来,总算辨清对方的表情,没有笑容,目光有些冷。他伸手摸一把自己的胸腹,那儿似乎还残留着被骨头硌到的轻微痛感。 水杉很瘦,脸和身体接近于干瘪,气色蛮差,但在楼下抱起他时,文芮堂能感受到那份隐藏在皮肤之下的力量。 还有久违的,属于家人的味道。某个瞬间,文芮堂从水杉的身上,依稀看出了水澜心的影子。 那之后,文芮堂就返校了。但并非先前的高中,水杉帮他转去了自己的母校,水澜心也是从那里毕业的。 正式入校前,水杉带他去见校长,对方是一位斯文的中年女人,曾经是水杉的班主任。 文芮堂立在一旁听他们聊天,眼前的水杉笑容满面,跟水澜心口中常提起的“孩子气小舅舅”全然不同,也没有半分先前与自己对呛时的放纵与暴躁,更见不着眼里的冷漠。 聊了不过十分钟,舅甥二人告别校长离开,路过校宣传栏,水杉突然驻脚发出一声感慨:“啧,这照片都不是我了!” 文芮堂拾起目光看去,在学校历届优秀毕业生那一栏的前排,水杉的照片赫然在列。别的校友们一瞧就是成年后的正经写真,就他的是刚入校时的校服寸照。短碎发,面容稚嫩,还带点笑容,露着虎牙尖尖一角。再对比照片旁他耀眼的个人经历,更显可爱与特别。 这也是文芮堂第一次直面水杉的优秀。过去,他只能通过水澜心那张总在唠叨的嘴或者亲戚间偶尔的提及,知道自己有个天才般的舅舅,但接触太少,很陌生。就像那种时常出现在报纸电视上的人,认识,却没有一点交集。 “你妈给的吧?”水杉正看着照片,突然把脸转了过来。 文芮堂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慌忙后退几步,说不知道,也许吧。 “绝对是。”水杉的声音很低,“这套照片连我自己都找不着了。” “那你就知道是她给的。”文芮堂嘴巴比脑筋快,刚说完这话,又觉得冒失,挺没必要的。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水杉继续向前走,到校门外,拦了辆车,两人回去了。整个路途中,他只说了两句话,跟司机说的,其余的时间里一直很沉默。 体会情感的细枝末节,需要时间和阅历才行,那时候的文芮堂显然不懂。对于十多岁的中学生来说,那完全是另外的世界。 一周后,水杉离开,走之前,文远浩带文芮堂来送机。文远浩对他满脸的愧疚,水杉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同时又觉得文远浩也够可怜的,他们仨,再加住院中的文远川,没有一个活得轻松。但水杉已经不想计较,父亲去世后,他习惯了各式各样的苦处,学习与工作中的乐趣,全都是相对而言的,哪怕是双亲健在的大多数人,也没有几个真正一帆风顺。 他只是为水澜心不甘,又后悔自己的执拗。 尴尬沉默了一阵,文芮堂打破安静,问他几时回来,水杉说:“大概年底,如果你成绩不错,我会早一点回来的。” 文芮堂道:“我没希望你回来。” 水杉点点头:“嗯,我看你成绩也没可能会好。” 文芮堂似乎是还想反驳一句,但又忍了回去,只从鼻孔里哼出口气。水杉笑了,难得一见地,用亲昵的手法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文芮堂站那儿没动,任他动作。 博士毕业那年,水澜心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她问水杉要不要回国,说这边机会很多,妈妈年纪大了,许多事情要提前考虑。 水杉回忆那时自己的状态,大概就是个愣头青。他看着姐姐,明知故问,要考虑什么,水澜心面露窘迫。水杉看着她,等一阵子,水澜心没有说话,他便拒绝了。 “我不想看见你们一家人。”他对自己的姐姐说话,仍旧是孩子般的口气,“你,你丈夫文远川,还有你儿子文芮堂。”他带些恶意地强调,“我每次想到你和他结了婚,上.了.床,有了孩子,我就要吐了。” “……对不起。”水澜心很温柔,嘴角会习惯性的微微上翘,连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是这样。 水杉胸中闷气上涌,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转而看向水澜心身后,同样温柔的文远川也在看着他。 从他们对待水杉的态度上来看,这俩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 文远川抓着文芮堂的手,冲他摇了摇,水杉留下一句:“别送了,再见。”便进了机场。 “到了发个邮件!”水澜心喊。 水杉不顾一切地向前走,没有应声,也没回头。登机,转机,落地,他开始投入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并申请了新的邮件地址。他在繁忙的工作中恋爱、分手,再去结识新的女人,甚至尝试过男人,但仅限于聊天。 在法律规则范围之内,他去尝试一切在学生时代无法实现的疯狂行为,他希望将自己与过去彻底剥离,但最终,这成了一个频频试错的过程。 不过,偶尔也能产生隐约的兴奋与幸福感。为了抓住这些一闪而过的感觉,水杉把自己变成一个赌徒,沉溺其中,醉生梦死。 当黎明再次抵达,他会重新用衬衫西裤将自己包裹起来,去努力为自己赚来自信与尊重。 及至水澜心突然去世,文远川精神失常,母亲彻底成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吃斋老太,已经没有人会再问他一句“要不要回国”了。
第五章 兼职这件事,文芮堂打从高考结束后就一直惦记。那会儿他想法比如今要简单,并且牢记任何事都得先跟舅舅水杉报备的原则,无论是否心甘情愿。 水杉当然不同意他出去,转过几天,请来一位英文老师,要求文芮堂每天必须上足两个钟头英文课。这人生大考之一都尘埃落定了,还上什么课,文芮堂心里挺多嘀咕,但没拒绝,给就接着。 学归学,可关于学习的结果,水杉似乎又无所谓。过一个月,文芮堂悄悄把人给辞退了,水杉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就是冷笑了一声。 文芮堂对他解释:“我不是那块料,你纯粹是在浪费钱。” 水杉当时的表情显然很不愉快,他深呼吸,胸口起伏两下,手指按在额角,咬肌轻微动了动。 这副架势,文芮堂心里是有些怕的。何况,孩子本能地会对那些不苟言笑的男性长辈产生畏惧,他还记得当初水杉一把将他捞起来扛回家的情景。 “我没浪费钱。”水杉忽然又笑了,眼睛弯得仿若两道月牙。他歪头打量已经高出自己一些的文芮堂,语气反常的轻巧,“那是我一个朋友,她听说我有个高考英文刚过及格线的外甥,主动提出帮忙。” 文芮堂听得一脑袋迷茫,原地站着,捋了三、五分钟,才体会出一些话里的门道,当即沉默无语了。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聊的这些话题,如果是在床上,文芮堂头皮都要发麻了,仿佛自己是被扒光丢在了那对男女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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