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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气喘吁吁地打量他，又拿出一张照片，视线在它和蒋凝脸上来来回回，紧接着问他：“你叫蒋凝吗？莲城人？” 蒋凝想了想，摇摇头。 男人又盯着他看了片刻，说一句“打扰了”就离开了。 蒋凝没有在意。 当天晚上，出租房停电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没交电费，还是什么，反正灯也不亮了，风扇也不转了。 但这一晚，他却莫名睡得又沉又香，什么噩梦都没做。 那床是几块长条的木板拼成的，并没有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反而块与块之间留着巴掌大的缝隙，上面铺着薄薄一层被单，粗糙的布料空落落垂在缝隙之间，形成一个个长条状的兜。 在乔臻眼里，这根本不能叫做“床”。 没有人会睡这样的床。 可他心爱的小妻子现在却躺在上面，蜷着身体，身上一件下摆已经破旧的衬衣，腿露在外面，上面满是小小的伤疤和蚊子叮咬的痕迹，瘦得皮包骨，以至于乔臻看着，并不觉得这张床硌人，或者这幅身躯扎眼，反而有一种荒诞的“相映成趣”的错觉。 乔臻就这么在门口呆呆地站着，像是有几根针扎进了太阳穴，细细密密的、绵长的疼痛仿佛长条的细线勒在头顶，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最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碎了，“嘭”的一声在耳边炸响，他眼前闪过一片白，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黑，又是一阵白，点点的白光在眼前忽上忽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抓着门框又逼迫自己走进来，走到蒋凝身边。 他对自己说，你看一看，这可是你的“杰作”啊？你逼得他跑出来，逼得他落到如此境地，怎么现在，敢做不敢认了吗？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蒋凝的脸，可手停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颤得厉害。 有那么几分钟，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梦，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破旧的窗户，满是脏污的窗帘，有着高低桌角的桌子，摆在上面的一只老旧三页风扇。 间或有风吹进来时，那风扇就会嘎吱嘎吱响起来，这声音也是缥缈遥远的，虚幻的。 风会掀起窗帘一角，窗外明媚的阳光和青翠的绿叶就会展露在眼前，带着令人发指的勃勃生机，与这不堪的、肮脏的、昏暗的室内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明一暗，更加深了乔臻的这一认知，他觉得这一定是梦。 可再一低头看向蒋凝，又像是猛地被一只手从虚无的混沌拽入了冰冷的现实。 蒋凝睡得很沉，整张脸皱在一起，两手放在胸前紧紧握着，像是在咬牙抵御什么。 抵御什么呢？ 乔臻想到很多，很多蒋凝害怕的东西。 他悬在空中的手还是落了下去，落在蒋凝粗糙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的时候，带下来一把细碎的头发。 乔臻看着缠绕在指尖的青丝，一片茫然。 紧接着眼光一瞥，他又看见了蒋凝的腺体，那上面有好几道伤疤，有的很新，有的看着有一段时间了。 他的指尖颤颤落在那些疤痕上，他在心里祈祷，这是一场噩梦，下一秒，他就会醒来。
第30章 房间中充满一阵伤人的沉默，乔臻几乎能看到无言的敌意从蒋凝身上散发出来。 就在刚刚，蒋凝朝他扔了一只玻璃杯，碎片炸得老高，几乎溅到他的眼睛。他现在远远站着，看蒋凝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瑟瑟发抖。 周裕左右为难，看了看乔臻铁青的脸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说：“小凝，你真的不认识他？” 蒋凝眼神戒备，声音微小发颤，“我不认识你们。” 周裕皱眉。把蒋凝接回来也有两天了，每次一张口都是这句“我不认识你们”，就没说过别的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蒋凝为了逃避说的谎。 乔臻低着头沉默，片刻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周裕在走廊外追到他，拦在他前面，“诶诶，你到哪里去？” 乔臻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但不管去哪儿，都比继续待在病房里要好。他靠在墙壁上叹气，咬了咬牙，说：“我不出来，难道要让他一直那样么，从我一进门开始，他就怕得发抖。” 周裕冷笑，“这都是你自食苦果。” 乔臻垂眸默认，习惯性地转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他先戴上了，蒋凝的那枚一直揣在口袋里，几个月了，没敢拿出来看过一次。 “行，既然你要走，就走吧，明天再来。”周裕说。 乔臻没有动，问：“你觉得他是真的不认识我么，还是假装的？” “你想这个有什么意思？假如是真的，就待在医院里好好地治，如果是假的，他自己不想装的时候自然就不装了。” 乔臻捏了捏眉心，“手术呢，手术是什么时候。” “这周五，你把时间空出来，摘腺体可不是小手术。” “真的留不了么？”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腺体成什么样了，大大小小怎么着也有几十处伤，再高明的医术也保不住。与其想着留不留得下，不如找个靠谱的医生，手术之后的恢复期很重要。” 乔臻看了一眼病房，“手术那天，我再来。” 他回到公司，但无心工作，回家觉也睡不好，一直没怎么吃饭，头发又白了几根。等到周五他来到医院，远远就听见蒋凝的哭喊声。一奔进病房，只见屋内一片狼藉，蒋凝躲在靠门边的墙角，像一头受惊的小豹子，和几个围着他的男护士对峙。 乔臻看见那些人手里拿着约束带，要把蒋凝捆在床上，霎时头晕目眩。他喝退几人，走上前不容拒绝地把蒋凝抱在怀里。 蒋凝把他看做敌人之一，惊惧地哭叫，挣扎着又打又踢，最后一口咬在他肩上，死死不松口。 乔臻并不感觉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恐惧。他害怕蒋凝永远地不记得他，不认他，永远地对他这般充满怨恨。 他一遍遍抚摸蒋凝的背，抱着他安慰。蒋凝渐渐安静下来，不是妥协，而是精疲力尽不得已。他松开了口，但眼睛还是睁着，燃着熊熊的恨意，同时又凄厉哀怨，双臂抵在自己和乔臻之间，否认、抗争、拒绝。 乔臻眼眶发热，他把蒋凝的手臂攥到一边，让两人胸膛相贴，可是他感觉不到蒋凝的心跳，它们是那么微弱，仿佛不存在。偶尔有一两声，顺着身体传递到他耳朵里，好像在说“我恨你”。 他从蒋凝凌乱的头发下看见那个面目全非的腺体，一道道痂几乎将腺体处的所有皮肤覆盖，像一个裹着浅棕色壳的奇怪物种。 乔臻早就想明白了自己对蒋凝是何等的残忍，他说了那么多的无耻谰言，高高在上，惺惺作态，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任由事情发展，一步步到今天，他才发现，一切都比他想象中还要血腥、痛苦、悲哀。 他如鲠在喉，给医生使了个眼色，配合着护士一起按住蒋凝的手臂，看医生给蒋凝扎了一针。 蒋凝仍旧像一个呲着獠牙的小兽般抗拒，乔臻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凝凝，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乖一点好吗，睡一觉就好了。” 蒋凝朝他“呸”了一声。 乔臻下意识偏过头，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脸颊火辣辣。他咬紧牙关，下颌都酸痛起来，转过头牵起他的手亲了亲，看他在药物作用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乔臻跟着医护人员到手术室外，他站在走廊里，看着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又缓缓关闭，蒋凝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与刺眼的强光融为一体。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骤然亮起，仿佛在宣告着什么，乔臻感到莫名的绝望又悲凉，他觉得他的凝凝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颓然垂首，终于摸出蒋凝的那枚戒指，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有些后悔没有在蒋凝进手术室之前就戴在他手上。 手术大约要六七个小时，他一直等在外面。后来周裕来了，看见他肩上渗出的血迹，当即拽着他去处理伤口。 他的肩膀血肉模糊，牙印和咬痕非常深，似乎再用力一点儿，都能将那块肉咬下来。 周裕语气责备，“你不知道先来消消毒？你这手臂废了，肩膀也不要了是吧！” 乔臻皱了皱眉，想起什么似的愣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周裕，我不疼，手臂……从很久以前开始没有疼过了。” “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了。” 周裕把纱布贴在伤口处，捏了捏他的肩膀，按了按手臂上的那两个伤疤，说：“你知道的，一开始医生就说你恢复得很好，疼，可能只是心理原因。那么多种类的止痛药，你吃了都没有用。” 乔臻握拳抵着眉心，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锃亮的戒指，沉默不语。 周裕又说：“你总是放不下楚云天，往事如烟，何必呢？我劝了你多少年，你执迷不悟。这种事情，不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你反倒这时候才醒悟，心结没了，病也好了。你和蒋凝结婚的时候也有三十多了吧，之前那么多年，要是早放下了，还有现在这事吗？现在好了，把人逼成那个样子。你说要怎么办？” 乔臻还是沉默，一动不动。 周裕把医用镊子往托盘里一甩，脱下手套，说：“他不会好了，乔臻，他好不起来了。” 乔臻骤然跳起，攥着他的衣领将他直逼得往后退，两人扭作一团，踢倒了椅子，推翻了诊室里的桌子，柜子里的瓶瓶罐罐摔得粉碎。最后周裕被乔臻按在墙上，嘴角又挨了一拳。 周裕不怒反笑，和他在诊室里打架，边打边说道：“你在这儿跟我发疯，他就会好了？” 乔臻眼眶几乎眦裂，双目充血，剑眉扬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他会好的。” 他在手术室外一直等到傍晚，蒋凝出手术室时天色还很亮。医生说麻醉药药效要过几个小时才会散，可蒋凝一睡不醒，直到第二天凌晨。 他哭得很厉害，说话含含糊糊，费了半天劲儿，乔臻才勉强听清楚他在说“疼”。医生过来给他打了止痛剂，他还是哭。乔臻听得心碎，抱着他哄，瞥见他后颈微微瘪进去一块，皮肤上蜿蜒着一根长长的缝合线，眼眶一阵阵泛酸。 蒋凝终于在他怀里睡过去，原先一张无知又单纯的平静面孔，此时挂满了悲苦和忧愁。他不敢去想蒋凝一个人在外面飘荡的几个月，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雨雪风霜。他的爱人、妻子，就不该吃一点点苦，就该快快乐乐地待在温室里，无忧无虑。被宠爱和呵护，应该是蒋凝唯一一件要做的事情。 但那天在破旧出租屋里见到的情形，总是盘踞在乔臻的梦中，一遍遍提醒着他，现实是如何锋利，幻想又是如何虚幻，他又是怎样地空口白话，枉负良人一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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