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尔离开以后,方正很明显情绪又差了一点,但他努力控制着。 拆开手里的档案袋,方正把里面的纸拿出来,上面几张放到林晓面前。 “那小林同志你看一下这个,填一下,咱们做个简单的问卷。” 再平常不过的要求,可林晓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冷汗从软趴趴的发丝里冒出来。 “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方正问。 林晓实在很难为情,同时也是怕填不上表会失去这个工作,他乞求般的看着方正,肩膀微微内扣:“方医生……我…我不识字。” 方正被他噎了一下,随即把纸拿回来:“没关系,那我问你答,你看行吧?” 出乎意料的体谅,让林晓有点受宠若惊,通常这个时候他都会遭到嫌弃。林晓连连点头,喉咙因为刚才的极致尴尬,又发紧起来,咽了口唾沫,坐直了等方正问他。 “没事,不用紧张,就是些基本问题。”方正宽慰他。 “你家是哪的?” “涟水的。” “涟水?”这地名太小了,可能是个镇:“哪个市的?” “繁江。” “哦,好。” 在方正笔下,两行短而挺拔的字,铁画银钩地跃然于纸上,林晓忍不住把目光凑近去看,那是他的家乡,原来写出来是那么好看。 他的体温波及到方正,于是方正看他,他看字。 一不小心,方正就写错了,把性别男那里,写成了林晓的名字。 真是离谱,方正下意识想勾掉,又想起来林晓不识字,勾掉反而会让他看出来,索性就没管。 “已婚?”虽然不像,方正还是问了,也说不准早就结婚了,只是娃娃脸而已。 “没有。”说到结婚这事儿,林晓表现出一种没理由的慌张和沮丧。 方正以为他在撒谎:“结了也没关系。” “真的没有,方医生。”林晓还是否认。 “那…有过性生活吗?”方正又问,但其实纸上根本没这个问题。 林晓的脸蛋立马红起来,和刚才热出来的红很不一样,他一这样子,方正突然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一个女孩儿,本来对一个男人的玩笑和调侃,统统变成了侵略和调戏。 “也没有。”林晓低低的说。 方正看他看的,有些凝住了神,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穷困、软弱,但纯的一塌糊涂,像往回倒推了二三十年。 窗外,天色暗下来,隔壁楼的施工队吵闹的退场,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方正把填好的纸塞回档案袋:“好,那今天就到这儿,下次来的时候记得空腹,要做一些基本的检查。” 林晓的表情又惨兮兮了:“今天不能开始做实验吗?” 他表哥介绍给他的时候说了,是按次数结钱,明天是给他爸交住院费最后期限,他本来以为可以领到钱,解他的燃眉之急。 方正看出他的心思来,几乎没怎么犹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提前装好的信封来,递给他。 里面装着一次试验的报酬。 这几乎可以说是无条件的信任,毕竟林晓如果真的拿了钱就跑,方正也没精力去追。 至于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方正自己也说不太清,他平常是很多疑的,这着实算得上怪事一件。 林晓前脚刚走,文闻后脚就出现在门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可能是回了趟家,换了一身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来找方正吃饭、看电影,手里捏着两张重庆森林的电影票,等在门口。票都买好了,方正不好不去,今天也该回家一趟,他已经泡在科研所一个星期了。 他俩简单吃了个饭就去了电影院。 在那样昏黑暧昧的环境里,最适合谈情说爱,文闻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鼓起勇气把头往方正的肩膀上靠。 方正没准备,要是有准备还好点,他可以提前暗示着拒绝,但现在,他下意识的,很绝情的甩开了文闻才刚刚贴到他肩上的头。 好像踩到屎一样。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文闻的脸色就像死了好几天的小白鼠似的,恐怖,悲伤,还很臭。 “对不起。”方正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对一个女孩,可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一直拖着她更不对,他们两个都痛苦。 “对不起,文闻。” 前一个对不起是为了刚才失礼的举动,后一个是赤裸裸的拒绝。 文闻听懂了,可她逞强的笑,不再去看方正,把身体坐的溜直,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她想狠狠地怼回去,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又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她只能望着前方,大银幕上的光从昏黄变到炸明,响起了这样一段台词。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一个很小心的人。每次穿雨衣,我都会戴太阳眼镜,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出太阳。” 就像文闻不知道自己会在电影院里把头靠向方正的时候被拒绝。 林晓回到他的小出租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科研所周边没有电车,他是走着去走着回来,舍不得打车。 回到家坐在床上,鞋一脱,脚掌上一颗大大的血泡。借着头顶上那颗小灯泡发出的昏暗的光,林晓用针把血泡挑破,疼的他直哆嗦。不过没办法,明天一早还要去餐馆端盘子,挑破更不容易遭罪。
第4章 陌生椰子糖 一星期后的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只比上次晚了半个小时,林晓如约抵达科研所,这半个小时不是他下班晚了,而是他赶路慢了,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什么也没吃不说,还在店里脚不沾地的忙了一整天,林晓往二楼方正实验室走的时候,没什么肉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方正还像之前那样在实验室里等他,一样的白大褂,一样的眼镜,看着却比第一次亲近不少。一见他这幅样子,方正的表情严厉起来。 他皱着浓黑的两条眉毛,用手推了一下眼镜:“你怎么搞得?” 他迎出去把他搀扶进来,手捏着林晓的瘦胳膊,一副没肉的身子直发抖。 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又给他倒了杯水,方正才颇有些责怪的说:“你不会一整天都没吃饭吧?怎么不早上来?” 林晓还是上次那样,喝起水来像头小牛,咕吨咕吨喝完了一整杯水,喝完了又喘,喘完还笑的出来。 “早上要去上班,对不起方医生,你是不是等我等急了。” 方正看他脸色惨白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听他这么说更有点不乐意。脸就拉下来,语气也不对劲儿:“我着什么急。” 林晓这才咂摸过来方正可能是真的有点不开心,顿时紧张起来。他总爱在手上搞些小动作,一紧张一害怕就喜欢抠来抠去,这下手里捏着杯子,就不停地来回摆弄。 一害怕,声音就小的跟只没奶吃的猫似的:“方医生,你别生气。” 方正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为了让他早点吃上饭,他已经去戴手套拿工具了。 林晓坐在原位忐忑的等着他,他一回来,林晓就露出一个傻里傻气抱歉的笑来,也不会说点好听的话。 方正把药盒子放在桌上,直接去拽林晓的手,一面解他袖口的扣子,一面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低血糖会死人的。” “啊?什么是…什么糖?”林晓是真心实意的在发懵,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低血糖。 方正无语的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胳膊:“握紧拳头。” 好在每个笨蛋都有个显著的优点,就是听话,尤其林晓,他听话的握紧,方正给他绑上皮筋,开始抹药,冰凉的镊子夹着冰凉的棉球,涂在林晓薄弱的手肘心,那里有根突出的血管,看起来很好扎。 方正捏着林晓的手感觉到他抖得更厉害了一点,于是体贴的安慰他:“别怕,不疼。” 林晓嘿嘿一笑:“这是我第一次打针,方医生。” “怎么可能,你从来没生过病啊?” “生病,都是吃点药,挺过去。” 方正的心口一酸,越发心疼起来,方才那点恨铁不成钢的气也不忍心再生了。 面对这个人,他十分钟里有八分钟心都软的跟一滩泥一样。 打针抽血对于方正来说是再熟练不过的活儿,他用最高的效率抽了林晓三管子血,然后变魔术似的,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撕开包装,递到林晓嘴边。 “啊~张嘴。” 这动作多少有点暧昧,但林晓孩子一样察觉不到,乖乖张嘴,软嫩的嘴唇不可避免的撞到方正的手指上,从他手里把糖叼走。 那阵柔软的触感从方正的指间掠过,引起一阵痉挛似的酥麻。 “嗯?这是什么味道,地瓜味儿的糖?” 一块椰子味儿的糖而已,他也要细细品味半天。 “焦糖椰子味。”方正回答他。 “原来椰子就是这个味啊。”林晓念念叨叨的,像是说给自己听。 方正意识到,原来林晓是根本就不知道椰子是什么味儿,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楞楞的打量林晓,突然想到他还没吃饭,方正把血液保存好,然后脱下白大褂,对还按着针孔的林晓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出门开上车,方正来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市场,买了两碗馄饨,还有一个开好的椰子,又风风火火的开回去。 上楼的时候,碰见正准备出去的陈尔,陈尔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你走路一脸微笑干什么啊,怪吓人的。”又看到他手里的两碗馄饨,随即会心一笑,像胡同口交换情报的大妈:“呦!这给谁买的啊?” 要是没遇见陈尔,方正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竟然在笑,他有点难为情,明明给一个可怜的半病人买个吃的没什么,这下倒有些不好说。 “少贫了你。” 对付陈尔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他,方正越过他往楼上走。 到了二楼,方正推门进去刚准备说话,结果看到林晓趴在桌子上,消瘦的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放下东西走近一看,果然是睡着了。 方正没再叫醒他,听他提到过要起早上班,想来是累着了,左右他今天也不打算回家住,就一边验血一边等林晓睡醒。 只是他都把测试结果腾到纸上了,林晓居然还没醒,方正一看表,都已经半夜一点了,轻轻叫了林晓两声他没醒,方正索性把他抱到屏风后的床上去。 身子是真的轻,睡得也真是沉,这么弄都没醒。把他放好,方正又不嫌弃的给他脱鞋,这一脱可不得了,林晓的脚底板简直就像是在火上走过一圈似的,新旧伤叠加在一起,最新的一个泡破了,还在隐隐流着血,可惜了这么白的一双脚。 这次方正几乎可以肯定这家伙每次都是怎么来的了,明明上次刚给了他三百,却连一次车都舍不得打,方正无法想象他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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