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响从走廊处传来,他回头瞟了一眼门下的光亮,心想这宅子果真如董彦云所说那般不安宁。他走到门口打开红木门,插着兜看向挂在二楼墙上的卢家全家福——或者说是集体遗照,毕竟里面大多数人病的病死,斗的斗死,没有几个人是有好下场的。 这样的家族氛围,不闹鬼才真的是见鬼了。 卢靖看着坐在正中,躯体瘦弱但依稀能从阴森轮廓中瞥见坚毅眼神的卢佳老爷子。恍惚间,他想起了卢佳临死前浑浊的眼珠,又想到了母亲忧郁的眼神。那时的母亲正值风华,穿着旗袍的身段总引得街上人侧目,只是她美得太过,任谁都会唤她一声姨太而不是夫人。母亲觉得自己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又是宅子里唯一的女主人,对这称呼很是不服气,生活起居都极讲究排场。 然而对于真正的豪绅正室来说,她拥有得是太多,而不是太少。 翁嘉慧端着盘子上楼,看到卢靖后下意识想转身下楼,却被逮到并且叫住了。 “这么晚还吃东西?” 这句话从任何人的嘴里说出来都是关心,但唯独卢靖的不是,嘉慧一早就将他的秉性摸了个大概,手里端着餐盘说:“我……是的。”她没想出来该怎么辩解。 “嗯。”卢靖瞥了眼她盘子里的简单吃食,转身朝主卧走去。 嘉慧亦步亦趋地跟在卢靖身后进了主卧,然而两人进到时同时愣在原地——董彦云不见了。她手里的盘子好像烫了手般跌落在地,仓皇之中,卢靖沉声问: “你下去了多久?” “没、没多久。”要不是地上全是碎片,嘉慧早跪下了,她哭丧着脸,心里是既为自己担心又为少爷着急,“是不是卢家的残党绑走了少爷?” “不可能。”卢靖是解决完了所有卢家余党派系之后才搬回来公馆的,有没有剩人他最清楚,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剩了,那些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公馆戒备森严,解决这些人绰绰有余。他瞟了眼紧闭的窗户,进浴室察看情况后,目光锁定在一旁的梨花木衣柜上。 他离柜子越近,心跳也逐渐加快。 衣柜门一拉开,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嘤咛,董彦云正在衣柜里蜷缩成一团。 没等两人开心多久,他们就发现董彦云有些奇怪。 …… 董彦云命大,在悬崖底下被找到时身体被坚韧的树藤缠住了,只是他在坠落时头部也受到了撞击,久久没有醒来。 卢靖想过很多次,只要人还活着,什么样都行,却没想到有一天再见到睁着眼的董彦云,他当真是与以前不同了。 约翰和一位老先生面面相觑,摇着头,唉声叹气地朝卢靖走来。两人一番推拉下,老先生率先说说:“少爷命大,以后只需多休养些时日就能走动了。” 约翰耸肩,“好消息是他没傻,坏消息是……”他用食指在太阳穴周边转了转,“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嘉慧热泪盈眶道。 良久,众人回头看向站在门前,一言不发的卢靖。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点头和摇头——没人能从他一贯温和的脸上看出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去给王老准备间房间吧,这段日子要麻烦您了。”卢靖微笑着颔首,“其他人都出去吧,嘉慧你留下。” 待到医生和下人们纷纷离去,嘉慧的笑容没有持续太久便僵住了。她无措地站在床边,眼神不断在一脸惊恐的董彦云和眼神中冒着寒光的卢靖之间游移。怎么回事?难道卢老爷不想少爷醒来? 董彦云失忆了。卢靖在心中反复琢磨这个事实,他想,也许他和他的亡父也一样无情。董彦云如果带着回忆醒来,那他们的关系应该也不会有回旋的余地,失忆了没准是好事,他和彦云可以从头来过。 卢靖盯着彦云清澈的眼神,感觉又回到了二人初遇的时光,只是彦云从来都不记得两人早就遇见过,而他一直牢牢记得。 直到他真正得到“那个”彦云。 不记得好,若真是不记得,他才可以把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钟彦云永远留在身边。
第15章 十四 ===== “彦彤,彦彤?” 翁嘉慧一脸无神地擦着主卧的窗,手里的抹布擦了又擦,过了几趟水都仍洁白。 “钟彦彤!” “啊,啊!我在!”她猛地回头,“什、什么事啊,少、哥哥。” “你怎么了呀?我喊你你总不应我,不舒服吗?” 面对董彦云的质问,嘉慧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呃,可能是看哥哥您、你……醒了,我太激动了吧。” 董彦云招手让她坐到床边,“有什么事你让下人去做,不用你做。”他抚摸着她的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她的样貌,“你长得不像娘,是不是更像老爹那边的亲戚多些?” 其实董彦云醒来过后是完全没有在钟家时的记忆的,只是卢靖多了个心眼,坚持要让他知道进了钟家认了亲,母亲又随后生下了钟彦彤这件事。眼下犯了大错的钟彦彤被关起来看管着,自然不可能让她存在,索性让嘉慧顶了“妹妹”的身份。 饶是嘉慧再聪敏也不能凭空捏造或者对上彦云有时关于母亲回忆的对话,偏偏他又只记得母子二人生活的时光,嘴里常念叨着往事,她便也从一开始的感动迅速过度到了现在只想逃离的窘迫。 “嗯……好像是像,大姨。” 彦云点了点头。“我今年几岁来着?” “二十,马上二十一了。” “我想回胡同的家看看。” “胡同?”那都是下人扎堆的地方,翁嘉慧想破头都想不到少爷曾住过那种腌臜地方,面对困惑的彦云,她解释道,“我是在钟家出生的,所以不太清楚胡同的家在哪里……” “这样。”董彦云想了一会,“算了,我现在也不方便去走动,你帮我去西巷的263户看一眼吧,看看有没有新的住户在那儿住着。如果有,你去找隔壁的安妈问问以前我有没有在那儿留下什么东西。” “您走之前留下过东西吗?” “当时走得匆忙,娘给我做的一些小物件留在那边了。”董彦云的脸上浮出一丝落寞,“明明昨天她还牵着我的手,睡一觉却什么都变了。” “那我去跟卢爷说声。”嘉慧安慰道,“您别伤心,我一定去那边帮您找到东西。” “好吧。彦彤,这些天我总觉得你对我太生分,您啊请的,虽然是礼貌,可我还是想听你叫声哥哥。” 翁嘉慧一愣,讷讷地应着就出了主卧。醒来后的少爷对她比从前更亲,但那些亲昵从不是给她,而是给那个不知廉耻的钟彦彤的。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发酸,这样好的哥哥,何必要下这么重的手、说那么狠的话?少爷太善良,太温和,就算不记得所有,只要旁人说确有钟彦彤其人,即便从不记得,他也愿意掏出热乎乎的真心待她。 “进。” 嘉慧进了书房并禀报了刚才彦云的嘱托。“卢爷,少爷总问我一些事,我答都答不上来。胡同我可以去,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到底该怎么办呀?” 卢靖放下笔问周桦:“她还活着吧?” “哎,托少爷的福,她还在呢。” “嗯。彦云刚醒过来没多久,估计她还不知道他醒了,去会会她吧。” …… 轿车缓缓驶入一个戒备森严、环境优美的庭院。 翁嘉慧身着全新的时兴洋装拘谨地缩在车窗旁看着庭院内如鬼魅般游走的精神病人们。下车时,她拉着崭新的裙子问:“卢爷,要不我还是换身衣服再来——” “以后你就是钟彦彤了,吃穿住行都按着彦云亲妹妹的标准来。”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卢靖和周桦的脚步,通过雪白的楼梯和楼道,直进到一间房内。 ——钟彦彤的头发蓬乱,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浑身布着束缚带,嘴里不停喃喃着什么。 翁嘉慧刚进门就被她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着了。“她……她还好吗?” “死不了。”周桦侧头小声说,“那晚上打断的腿好歹还是接回去了。” “少爷不是说……” “是让她活着,但没说怎么活着。这事儿闹那么难看,换做平时卢爷早下手了,要不是少爷求着,这女的头都不知道往哪儿找去。” 倒不如死了算了。翁嘉慧虽然厌恶钟彦彤,可也没想到卢爷能做到这份上。她畏惧地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卢靖,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钟彦彤无神的眼睛在抬起头后亮了起来,其中的神志清醒中带着疯狂,她不断摇晃着被紧紧绑在椅子上的身躯,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卢靖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你放我出去!” “我还给你治病呢,怎么不得好死了?”卢靖勾起嘴角,“腿断了给你接上,精神出了问题给你治治脑子,多好。” 这句轻描淡写的“多好”彻底激怒了钟彦彤,她紧紧咬着沾着血污的牙,浑身颤抖不已,“我没疯!我没疯!你放我出去!我哥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哥哥救我!哥哥!”她的尖叫嘶哑而绝望,让周边的工作人员不寒而栗。 “你……”嘉慧刚想发话就被卢靖的声音压住了。 “你还知道他是你哥!”卢靖质问道,“哪家妹妹会让别人在你哥身上刻那些不干不净的字?哪家妹妹会让别人废了你哥的手?又有谁家妹妹会害得自家亲哥两只腿的骨头几乎都碎了?” 钟彦彤的双唇不断颤抖,流下眼泪说:“都怪你们……是你们不好,凭什么只有他过好日子?凭什么我要被留在钟家。是他先把我丢下的。” “你闭嘴!”翁嘉慧忍不住了,“少爷对你这样好,一个月的钱都恨不得全贴给你,你怪来怪去怎么不怪你自己?!” 周桦急忙拉住嘉慧。 “彦云醒了。”卢靖说。 钟彦彤一愣。 “我需要你把你记忆中的他还有他母亲的事都告诉我。” “凭什么?” “凭你的一条贱命在我手上。” 钟彦彤机警的眼神在卢靖、周桦和翁嘉慧间游移,很快,她注意到翁嘉慧的衣着不同于往日,完全不像个下人——倒像哪家的小姐。“他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嘉慧的周桦都被钟彦彤这句话吓住了。 唯有卢靖是冷静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妮子能搅动荆洋里这片大海,若不是身份相差悬殊,根本不可能被那么轻易抓到,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什么蠢蛋。“是。” 钟彦彤的眼珠转了又转,最后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前仰后翻的样子与她邋遢的样子倒是真有几分像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卢靖瞥了眼一旁烧红的铁烙子,有些困惑这次行程的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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