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抽象的你也拿走了呢?”邱珩问,很静,能听到他放缓的呼吸。 “……”心跳慢了半拍,黎扬嗓音有些涩,不回答他的“如果”,只道:“看过钱老的《围城》吗?‘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我’。” “嗯。”邱珩事不关己又坦荡地应一声,并不发表看法。 黎扬关了房间灯,昏黑合拢,沉默蔓延发酵,话题终止。 邱珩等了一会儿,笑笑,“你想说什么?” “你等等。”他将手机放到一旁,双臂套进衬衫,不是第一次穿,早已习惯男士衬衫的扣子在右边,他一颗颗扣好,“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有机会指定我穿一件衣服,你会让我穿什么?” 黎扬抱膝蜷坐,唇贴在他的衬衫袖口,等待他的答案。 邱珩沉吟片刻,道:“天气太冷,我希望你穿暖和一点的衣服,不要着凉。” 一本正经,务实得比光线还直。 “邱珩!”黎扬失笑至无语。 “鼻音这么重,要感冒了。”邱珩也笑,“不然你希望我回答什么?” 黎扬不答,计上心头,跳脱地接上前言,“你的衣服,我确实还拿了一件,那件淡蓝色竖条纹的府绸衬衫。” 切回语音,黎扬插上耳机,合上双眼,手指圈着耳机线,轻道:“邱总,再给我讲个故事。” “我又不是故事会大王。” “你讲不讲?”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乐于助人,善良可爱,漂亮聪明,很受森林的小动物们欢迎。后来它出了一场意外,忘记了许多事,也包括它曾经的好朋友。” 黎扬脑子还灵光,“它的好朋友是谁?我感觉你在影射我……” 邱珩失笑,“你还听不听?” 黎扬继续眯眼睛,“后来呢?” 邱珩轻咳一下,编不下去,烂尾地结束:“后来小狐狸就变笨了,完。” “邱珩,”黎扬换了个姿势睡觉,“你还是保持安静吧,无聊。” 邱珩轻轻笑。 他的呼吸和他的呼吸无声交织,静,不是寂静,是宁静。 五分钟后,“邱珩。”他低而糊地唤。 “嗯?”第二声。 “邱珩。”轻一些的呢喃。 “嗯。”同样的轻声。 “小珩哥……”更轻更慢的四个字,像童音。 “……嗯。”第四声。 邱珩将手机放到枕边,温热的唇触碰冰凉的液晶屏,还是那句他或许从来没有听清过的哄慰,“睡吧。” 但这次他多加了两个字,是试探而暗藏的语气,生怕被什么人听见,又怕他听不见,既沉又轻。 “……扬扬。”
第35章 和好 J城麒麟山地,砂水秀美,罗城得局,阴阳龙相缠绕。 黎家祖坟修建在麒麟山半山腰,四方的黑灰大理石墓碑正中直立,汉白玉围栏与石狮洁净如新,掩映在蓊郁的森木之中,穴位得气,土质良好。 初一年始日光晴好,祭祖这样的民俗活动看上去更像以家庭为单位的出游。 三牲饭菜,三茶五酒,黎袁成亲自将供品摆上,太奶奶烧三炷香,宋梦替他献上叩拜,祈求福泽。 “父亲,启云,伏以今吉日良辰,安神位大吉昌,佛光普照,镇宅光明,保佑合家平安,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点香烧纸,轻烟缭绕。 太奶奶双眼紧闭,面色虔诚,双手合十抵在额间,口中无声默念祝词。 孙依依面带口罩墨镜,着素色大衣,站在一旁跟着鞠躬行礼,言举俨然是黎家长媳的风范。 所谓慎终追远能获得先人的庇护与保佑,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黎扬并无传统儒家饮水思源的心态,参与祭奠只因被归以黎家人的合集。 一道天然枷锁,既不能洗脱,他更信奉“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只站在稍远的地方虚虚作揖,不言不语。 宋梦贪好玩乐,流程式地上酒后提前下山,唐哉皇哉道:“韩楠久没回国,留他一个人在郡城游览显得礼数不周,我去替哥哥姐姐尽地主之谊。” 太奶奶欣慰道:“你也算是长大了,去吧。” 黎扬心神不在,朝山顶处望望,点点阳斑落于脸上,难见的空蒙忧思。 太奶奶察觉,笑笑:“扬扬想上去就上去,和你妈妈说说话也好,你母亲命苦,母女总归连心,也该看看他。” 宋梦温柔地微笑,交给他一袋香烛水果,大度细心得黎扬泛出一瞬不安的赧然。 替自己的母亲,也替自己的存在和怀疑。 “谢谢奶奶,……阿姨。”他去掉那个一直以来坚持加在对宋梦称呼前的姓氏,似乎这样就能递进一层感激和隐带的歉意。 宋梦笑得更宽容,黎袁成侧首,面容半冷半忧,嘱咐:“扬扬注意安全。” 黎扬点头离开。 山顶背阴,照不到阳光,与黎家坟墓的奢华截然不同,只一处占地很小的朴素石冢。 名不正言不顺的旧情人,自然是不能入家族墓穴的。 黎扬对安岑印象极为远淡,见了碑石旁的杂草,无甚波动地拔除清扫,添上水果香烛。 做好一切,他拍净手,一膝半跪,手抚在墓碑那张模糊掉色的黑白照片上,“妈,我来看你了。” “你到底喜欢爸爸什么,这样无名无分,孤苦伶仃,你后悔过吗?” 黎扬把安岑当作自己的同龄朋友,叙说每次回到裴宅的不自在,“为什么奶奶和爸爸对我很好,我还是想离开呢?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黎家人。” 他涛然不绝地倾倒二十多年的生命轨迹,对着陌生的母亲符号——一座孤坟。 “扬扬。”黎袁成一人上山寻他,远远地在背后唤他。 黎扬扭头起身,黎袁成快步走近,眼色阴沉地打量四周,皱眉道:“该回去了。” 他的神情有些锐利的紧张,黎扬疑惑,“爸你跑上来的?我才上来没多久啊。” 山顶人迹稀少,适合谈话,黎扬想了想,下决心道:“对了,我正想和你说件事。” 他们并行踱至一处挑出山体的悬崖休憩,峭壁生辉,云消雾散,远山苍翠。 “扬扬要说什么?” 开阔的视野,心也变得宽绰。 早晨起床时,枕边的手机通话还留持,机身发烫,黎扬试着叫了一声“邱珩”,邱珩即刻回应,鼻音不清醒到清醒,两人又说了几句才挂断,徒生几分依依不舍。 黎扬向前走两步,笑笑,用商量的口吻道:“嗯……我想离开黎氏。” “我毕业后就一直在黎氏工作,想尝试换一换岗。” 黎袁成自背后跟上,离他只有半米,静了几秒才问:“你想换什么?” “直接入职邱珩的公司或者开一个工作室吧,总之不想再以黎氏的外派代表身份参与项目了,瓜田李下,难免被人说裙带关系。” 半是实话半是借口,黎扬自认理据皆有,偏头轻松道:“黎总,辞呈年后递给你。” 黎袁成沉着嘴角不接话,黎扬心中忐忑,等了良久才换来一句:“我不同意。” “为什么……啊!”黎扬背后忽地被一只手掌控,力量狠戾猝然着朝前,他不可控制地趔冲,上身和重心超出石体,眼见就要跌落悬崖。 命悬一线的半秒,他手臂被遽然扣死,已然瘫软的肢体倒入一个怀抱,着黑色的西装的双臂将他桎梏于胸膛。 尖锐的叫喊和脚下的几颗碎石一起,无声息地消匿在不知深度的崖渊。 黎扬面额冷汗涔涔,张着嘴发抖,黎袁成将下巴抵在他肩窝,声音没什么表情,“扬扬,你看到那只鸟了吗?” 一只幼鸟在支出悬崖的树干上扑腾着双翅,朝辽阔的天空飞去。 力量不足,幼鸟飞翔不到十秒便急速下坠,坠到他看不到的某处,或许是崖底,粉身碎骨须臾之间。 “想要去无束缚的空间,怎么知道下面不是深渊?” 体型大一些的母鸟盘旋于空,发出悲刺的长鸣。 黎袁成笑两声,眼镜的金属脚架贴在他脸颊边缘,触感凉硬,“离了庇佑,万劫不复。” 黎扬容色苍白,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瞳孔滞缩着缓缓聚焦,陡峭的山脉化作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他听不清辨不明黎袁成的意图,无力地垂下眼皮。 黎袁成仍没放开他,手臂移到他腰间紧拢,退后两步将他带离悬崖边缘,语调森冷,“是不是因为邱珩?” 高处山风挟寒,扫过黎扬凉润的手心,他瑟缩着收紧,手指僵无从属。 黎扬使劲吞咽喉间惊惶跳出的心魂,嗓子干得发疼,一个字也说不出。 黎袁成好似也不需要他的答案,脸再朝他微偏了偏,唇离他的肌肤很近,“是我对你不好吗?还是奶奶对你不好?” 很轻柔的问话,但无关自省,是对他的质问,他说要离开仿若犯下滔天大罪。 鼻息温热得吊诡,黎扬虚弱地拉远几厘米,摇摇头。 “刚刚吓到扬扬了,”黎袁成低疚自语,手掌缓慢摊开再合上,懊悔道:“我不是故意……” 黎扬大脑怔蒙,哆嗦着问:“为什么推我……” “是不是很害怕?”黎袁成不答,胸腔溢出一声带着冷意的轻笑,无法判断接收对象。 他将黎扬完全勾离危险峭石,两人站在安全的平地,黎袁成温煦地诱哄:“扬扬,刚才是谁把你拉回来的?你母亲去世后,是谁一直陪你,你工作后,又是谁教你……” “是……爸你。”黎扬双眼无神,惊骇四散,他如一只无需思考,被设定了程序的傀儡。 “家里谁对你最好?” “……你。” 黎袁成得了想要的回答,沉叹,“不要再说离开黎氏离开我这种话,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他顿了数秒,犹有挣扎,“……儿子。” 黎袁成将他转了个面,取下眼镜与他对视,没了镜片遮挡,锐意徒增。 他握紧黎扬肩膀,稍曲上身,将黎扬罩在自己投下的身影里,语气近乎央求:“扬扬,你要什么爸爸都给,就是不要离开。” 黎袁成指节偏执地用力,他的肩胛骨被钳得生疼,“你说过只相信爸爸的,对不对?” “对……”黎扬吃痛地皱眉,惧意凝成眼泪,理智让他顺着他的话喃语应和:“爸爸……我不离开。” 黎袁成从喜怒不定的情绪中冷却,和过去一样温和地抚摸他的头顶,掏出纸巾轻点他湿润的眼眶,“对不起,扬扬。” 脸庞虽不相似,也没有流着共同的血液,但却在黎扬最无助的时候,是黎袁成给了他帮助,使得他们亲密,也使得他们疏远。 既爱又恨,不为他知,执则生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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