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扬。” 黎扬抬头,易美珍披着睡衣,眉头轻拧,担忧地看着他。 她扶起黎扬,“还不睡觉,听到动静就上来看看。” 地面斜躺着一张一家三口的拍立得照片,易美珍没什么表情地拾起,交到他手里,“是想你爸爸妈妈了才哭的吗?” 黎扬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也不知道是翻找哪个箱子掉落出来的,男人英俊,女人秀美,与现在的他五官几乎无异。 两人手臂交握,架成一个座椅,六岁的他如愿地穿着一身酷酷的黑色,搂着双亲的脖子坐在中间,笑得看不见眼珠,嘴巴张咧得幸福又天真。 摄于市中心公园,日期是二十一年前的秋天,也是易美珍告诉他,双亲意外离世的那天。 黎扬摇头否认,将照片随意地夹在画集里合上,“我找点资料,不小心摔下来,太疼了才哭的。” 易美珍没有怀疑地柔和笑笑,替他揉了揉腰间和手臂的淤青,“一会记得上点药酒再睡,阿姨先下去了。” “嗯。” 易美珍离开的步伐很慢,带好阁楼木门,门未完全关上,黎扬余光感受到一股冷恨的注视。 他愕然扭头,易美珍的笑容如常,冲他微点下巴,再嘱咐:“扬扬早点睡哦。” 待门完全合上,黎扬立刻将反锁旋钮逆时针拧紧。 伤怀的情绪被冲散,黎扬冷静了些,手机在手中温柔地震动,是邱珩的回电。 黎扬向右滑开接听,邱珩声音是熬夜后的哑沉,还是那句:“怎么了?” 脸颊的湿润干了,盐分留存,一说话,表皮有轻微的拉扯感。 黎扬适应一会,才用舒缓的口吻问:“我问你……我高中是不是特别差劲?” “……”邱珩默几秒,笑得很低,也很举重若轻,“你一回J城,就像是中邪。” 他清清嗓子,听起来明朗了些,“不差劲。” 手心的扣子被他攥得温热,硌着皮肉和骨骼。 眼睫挂珠,双眸水雾密布,黎扬尽量不让他听出情绪,吸了口气道:“假期好长。” “嗯?还有两天就上班。” 两天,四十八个小时,不是“就”,是“才”,度量体感全由人定,总之还是太长。 黎扬刻意笑出声音,“没什么,我吵你睡觉了。” 邱珩表示不介意,佻谑地说:“我习惯了,放假之前哪天晚上不是到……” 黎扬抢着结束:“闭嘴拜拜晚安。” 一样的摄氏度,L城就是要比J城暖一些。 雨雪天气,大年初五黎扬只能买到晚班飞机。 和黎家及韩楠说明《如梦令》春节活动需要营销提前回岗准备材料,黎扬提早结束春假,又或者说,开始真正的假期。 L城人民医院门口的一家便利店,黎扬坐在挑高的塑料椅,手肘撑着长条木桌,咬下一只甜糯的玉米。 他给邱珩发去实时定位。 不到五分钟,气质隽拔的身形朝他走来,自动门两侧拉开,温馨的电子铃声响起。 他表情总是很平,笑容也很淡,只有眸中的光彩少见地外露惊喜与意外,“……黎扬。” 黎扬已经吃得差不多,把玉米芯丢入垃圾桶,拍了拍手,如和他只是偶遇一样,指指手边的保健品,“我……我给叔叔买的。” 邱珩一只手拎着包装绳,一只手牵他,力度很紧,像怕他丢了,两人无声地过了马路。 行至无人的黑暗角落,他才施力一扯,将他拢入怀抱,手扣在他颈后,一下下地顺着,“怎么提前回来,下飞机就来找我了?” “你,你上次‘御风神行’了嘛……”黎扬把鼻子,眼睛,嘴巴都埋在他暖厚的胸膛,“这次我只好‘自绝经脉’才能见到你了。” 邱珩失笑,圈得紧了些,“你这是什么比喻。” “自己在位面里打怪,打不过的时候,自绝经脉才能回到主城。”黎扬微挣脱。 “安全的主城。”医院住院部三楼,呼吸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已至就寝时间,走廊安静,来往换药的护士偶尔路过。 邱珩的父亲脸色憔悴,半躺半坐歪靠在床头。和许多胃癌病人一样,他两颊深深凹陷,是干瘪的瘦。 没打点滴的手用力地拍着床板,又指着邱珩,狠狠地说着什么,眼球微凸出眼眶,神色戾怒。 总不会是太好听的话,这位年近花甲的男人发泄完,眼皮微阖,胸膛起伏的幅度才渐渐小下去。 邱珩似早已习惯,面不改色,背对他收整换洗衣物。 “家属?”护士端着医用不锈钢方盘,碰了碰手正放在门把,满脸徘徊之色的黎扬。 “哦……不是。”黎扬拿开手,侧身后退一步,给护士让出空间。 护士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内望一眼,了然道:“噢,73床病人又冲他儿子发脾气了。” “癌症病人情绪不稳定很正常。”护士摇摇头,看向邱珩身影的眼神全是疼惜与欣赏,叹道:“不过他儿子也真能忍。” 黎扬问:“他儿子经常被这样……当成发泄对象吗?” “那可不,有时还扔东西呢。”护士见怪不怪,压下门把进了门,“先去给他换药了啊。” 黎扬点点头,踱到旁的长椅坐下,面仍朝向门口,眉头紧蹙。 待邱珩走出,他表情才松展,“你爸爸还好吗?” 邱珩劳顿地“嗯”一声,坐下的屈膝动作还没完成,护士探头,“邱珩,病人突然想喝青菜粥。” 邱珩眉间一拢,直了身刚外踏半步,衣尾被轻而无法挣脱的力度牵住。 黎扬起身,“你坐这休息,我去买。” 他眉毛下压,眼眸圆而亮,嘴唇抿着,这神情意思只有四个字:不许拒绝。 邱珩笑笑,眼皮很缓慢地眨了眨,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些。他依他的安排,轻点下巴,“劳烦你了。” 黎扬对他的称呼不太满意,但见邱珩头和背都放松地向后仰靠,只轻踢一下他的皮鞋才离开,“反省。” 出了住院楼,收到邱珩微信:“是,劳烦大少爷。” “[可爱]不愧是聪明人,只用不超过两分钟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黎扬牵唇回复,又补问:“你要吃什么吗?” “不用,早回。” 黎扬拎着粥回来时,廊灯熄了,邱珩不在座位,他不好贸然进入邱珩父亲的病房,便放轻了脚步四下寻他。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灰蓝色的门咧开一条缝,一男一女在昏暗的楼道间谈话。 邱珩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爸睡了。” “今晚和那些姐妹们聚会……忘了时间,”妇女衣着华美高档,口气听起来虽是抱歉,却带着长期养尊处优后的雅贵,“怪我,特别是一直连累你……儿子,他是不是又冲你发火了?” 邱珩将手支在楼梯平台扶手上,手掌撑着额角,显是累极,“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些‘连累’。” 妇女抬头打量装潢简洁的公立医院,不甚舒心地挑剔,“如果不是你11岁那年家里生意破产,现在你爸也不至于在这儿养病,至少也得是私立医院。说到底也是他自己作孽,害得全家陪他一起辛苦……” “够了,妈。”邱珩打断,身影僵冷,像在压抑不耐与隐散的怒气,“不要再提那时候的事。” “下周爸会住进特需病房,您别借题发挥。” 妇女微垂着头噤声,沉默几秒后,换了一种特属长辈关爱小辈的暖柔情绪,“刚才听护士说有个男孩和你一块来看你爸,你朋友啊?” “不是,同事。”邱珩长叹才答,语气好了些,多的也不肯再说。 妇女干讪笑笑,“也是,妈妈没资格管你……” “妈,”邱珩止住他往下絮叨宣情,“适可而止。” 他们就这样僵硬地面对面站着,黎扬轻缓叩木门两下,“邱珩,原来你在这里,叔叔要的粥买回来了。” 他冲妇女笑笑,“阿姨好。” “妈你回去吧,”邱珩接过黎扬手中的粥袋,“今晚有护工照看。” 邱珩母亲无言,跟着他们走到病房前,踌躇一会,略有失落地朝电梯走去,高跟鞋在塑胶地面上砸出不大不小的嗒嗒声,和背影一起,渐远渐消,没有回头。 邱珩将粥放入保温桶盖紧,对黎扬道:“下楼走走吧。” 夜风清寒,两人在楼底的休养小花园安静地并排散步,行至一处避风亭,黎扬握住邱珩的手腕,拉他在长凳上休憩。 “邱珩。” “你……” 两道声音同时落地,黎扬噗嗤轻笑,“你先说呗。” 邱珩侧眸,搓搓手,双手抚上他脸颊,掌间微微用力向里挤了挤,惬意地近距离观赏黎扬五官凑一块,嘴嘟起,杏眼瞪得清亮的模样。 “……你干嘛?”黎扬因着脸腮肌肉堆积,问话混糊不清,倒没阻止他为非作歹,举起冰凉的手心叠在他手背。 邱珩放下,将他手揣进上衣口袋,嘴角上扬得很放肆,“打飞的来找我,什么事?” “……”黎扬语塞,见识了他和父母的相处气氛,这个时机询问他个人私事不免显得冒犯。 邱珩揉他耳朵,“想问就问。” “嗯,嗯。”黎扬犹豫着斟酌如何委婉用词,最后决定直接地实话实说:“前几天我看到卓可贞了,我和他就聊了聊。” 邱珩抬眼看他,眼皮褶子因疲倦比平时要深,还是笑着,眸色却黯然,“我妈在家里破产后出轨了其他人,我爸经商失败,又怀疑我不是亲生的,小时候被带去做过几次亲子鉴定,偶尔……不,经常挨打。”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黎扬怔忡着听他讲完,眼底蓄起水,一根根手指和他交扣,也忘了自己问题的目的,嗓子干涩,“……后来呢?” 邱珩轻短笑出声,“后来我比他长得高,当然就不打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咳,”他虚握拳头放在嘴边,眼睛没看他,“高中你叫我大少爷,我不喜欢这称呼,我小心眼,和你关系就不对付了。” “啊?”黎扬回神,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就因为我叫你,大少爷?就这?” “就这。” 黎扬又绕回来:“如果你这么小心眼,还救我的画?” 邱珩弹他额头,“自作多情。见义勇为有奖金,有奖状,我是为了这两样东西,救你的画……只是顺便。” 黎扬觉得他的说辞怪怪的,和卓可贞说的有微妙出入,说不上来的牵强。 显然他们没有,黎扬放弃,连呼吸都恹恹。 他手指间施力,夹着邱珩的指骨,微低下头,认命地道歉:“好吧,如果以前我真的故意戳你痛处,乱叫你‘大少爷’,是我不对,我道歉,对不起。” “但是我应该……也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吧!所以你确实是小心眼,我们关系僵硬都是你的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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