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的语气。 肖誉不可遏地想起两人第一次在卡萨之春吃饭,他饱受流言侵害,季云深却连他的话都没听全,飘飘然说一句,“那些人说说而已,你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不是吗”。 就连昨晚哄他,都是用这种不走心的语气说,“那些人不知道真相,都是乱说的”。 好像在季云深眼里,什么都不叫事。 他人生中经历过三次类似的波折,两次因季云深而起,两次季云深都是相同的语气。 他挣开季云深,抓着屁股上那只手甩出去,季云深没设防,手背磕在金属椅背上,“邦”的一声,清脆又沉重。 “你总是这样,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他眼眶红得不像话,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不喜欢帕恰狗,我不喜欢吃茶冻,我不喜欢纯色衣服,这一切都是你自说自话!我现在像缩头乌龟,像过街老鼠,像不敢见光的臭虫!” 一直以来肖誉都冷静自持,几乎没有失态的时候,今天爆发得突然,带着质问的语气瞬间将季云深的火气激了起来。 但凡他多一分冷静,就能听明白肖誉的症结所在,就能知道他单方面的“爱”给肖誉带来了负担。 可他手背红了一大片,手部钻心的疼痛仿佛将他带回几年前的车祸现场,顿时烦躁得不行:“我已经在处理了,这几天我早出晚归就是在忙这件事,你还想怎么样?” “是我逼你要曝光要资源吗?你有问过我想不想要吗?你真的是爱我吗!” 哗啦! 桌上拼好的乐高被季云深拂到地上,他本来就不会拼,拼好的部分也是豆腐渣工程,不到半米的高度摔了个稀碎。 肖誉胸膛剧烈起伏,刚才他还是居高临下的姿势,现在季云深站起来比他高了半头,他不得不仰起脸瞪着,从气势上就输了大半。 “你属白眼狼吗?” 季云深眼睛里藏着一只喷火龙,他双手箍着肖誉肩膀,恨不得将每块骨骼捏成齑粉:“肖誉,别不识好歹,我喜欢你才对你好,但凡换了别人,我会关心他有没有曝光?我会管他以后前途如何?” “前途?”肖誉冷哼一声,“季云深,如果我因此丢掉前途,我……” 话未说完他猝然一顿,弓着背紧捂住胸口,指节青白,棉质睡衣被他攥出了褶。 “你怎么了!”季云深的手还捏在他肩膀上,那里的衣料瞬间升温变得潮湿。 肖誉张着嘴巴不住吸气,好像被关进了真空罩,恨不得打开全身的毛孔来通气,他皮肤涨红,胸腔像充满气的气球,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 “到底怎么了,阿晏你说句话!” 这闷葫芦的性格到现在都稳定发挥,季云深真是烦透了! 从喜欢上肖誉开始,他每天都想学读心术,哪怕肖誉说出一个字也行。一个字,他能猜出一百个意思,可偏偏肖誉只字不提,好狠语阎乄的心! 眼见肖誉的身体软成一滩水跪了下去,右手还紧紧抓住他的小臂,坠得他睡衣歪斜,露出肩膀处的皮肤,他不得不弯下腰。 肖誉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然后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滴下来,啪嗒啪嗒,地板上湿了一大片。季云深蹲下去,耳朵贴近肖誉发白的嘴巴,却是一点也听不清。 肖誉的声音像报废的风箱,也像苟延残喘即将病逝的人,而那句话也许是“我恨你”,也许是“救救我”…… 他极为罕见地体会到大脑空白的感觉,凭着本能背起肖誉,拿上车钥匙冲出了门:“坚持住我们去医院!” 肖誉手脚发软,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瘫在汽车后座。 他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只觉喉管像一根有缺口的吸管,再怎么用力呼吸也是徒劳。瞳孔有些涣散,他从前挡风玻璃望出去,外面一片模糊的红海——六七点钟正是晚高峰,即便走了快速路他们也被堵在高架上。 他突然觉得好累。 学习好累,练琴好累,爱与被爱好累,活着也好累。 合上眼睛的前一秒,他不禁看向了季云深——一向温和的人怎么可以砸方向盘骂脏话呢? 这只花孔雀怎么穿着睡衣就出门了,像什么样子……拖鞋换没换呢?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他们穿的还是情侣装,是不是也挺浪漫呢? 但他不喜欢自己身上这件,他喜欢有花纹的衣服。 不过也没关系了,他想先睡一觉,等醒来再买自己喜欢的吧。 滴、滴、滴—— 被困在黑暗里很长时间,肖誉才逐渐听到冰冷的、节奏均匀的仪器声,人中处有些异样,他抬手摸了摸。 “——别碰,这是氧气管。” 手被人温柔地拎开,然后被包裹在微凉和潮湿手心里,肖誉睁开眼,看见了季云深的脸。 他应该没有睡很久,季云深下巴上却长出一层青茬,眼里血丝遍布,憔悴了很多——似乎季云深才应该是躺在病床上的人。 “我怎么了?”声音沙哑干涩,喉咙里像灌进了沙,他吞咽了几下也没得到缓解。 季云深倒了杯温水,插好吸管喂给他,等喝完帮他擦净嘴唇,才说:“你最近太累,加上心情不好就晕倒了,医生建议你休息几天。” “……好。” 仅仅是这样? 他其实是不信的,那种濒死感太过真实,比上次药物过敏还要严重,季云深却说他太累了。 “阿晏……”季云深握着他的手,犹疑地说,“别怕被人看见,你值得更好的。” 身体上的疲惫导致思维停滞,半晌后,他才问出一句:“什么?” “我是说,你很有趣很优秀,但你的羞耻心太重了。” 季云深语气温和,拇指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地刮着,看不出一点刚刚吵架时的暴戾:“你早晚会被人熟知,有人喜欢你,就肯定有人讨厌你。提前经历一段被黑的过程,也算对你的锻炼。” “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 肖誉把头转向另一边,闭上了眼:“我想睡一会儿,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季云深拨开他的刘海,在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刘海整理好,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家。” 没有多余的对话,临睡前那句“晚安”也没有人提起。
第51章 “给我牵一下,充电。” 睫毛不再颤抖,肖誉的呼吸也逐渐均匀绵长。病房里很安静,季云深能听见肖誉轻微的鼾声,检测仪平稳的声响给人一种安全感,证明肖誉的生命体征是正常的,身体也是健康的。晚上在急救室忙得兵荒马乱,这会儿都稳定下来了,季云深一边回忆医生的话,一边琢磨肖誉的病情。 “他这是典型的呼吸性碱中毒啊。”不等季云深问,医生马上用白话解释了一遍,“你可以理解为呼吸过度,身体里二氧化碳急剧减少而产生的暂时休克。”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刚问完,季云深就愣住了,回想肖誉当时的状况,顿时内疚起来,不确定地问,“吵架会导致病发吗?” 医生点头:“有可能,有些病人大笑大哭大喊就能引起,不过从检查结果来看,他不是器质性病变,后面再发病的话建议去看精神科。” “精神科?” 季云深眉峰一跳,他一直觉得肖誉是个挺健康的孩子,偶尔有点头痛脑热但也不影响什么,和医生口中的“精神科”八竿子打不着。他心里不悦,不免觉得医生危言耸听,不过他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我只是给个建议的方向。”医生耐心地说,“一般这类病人比较内向,不大会发泄情绪,有事就憋着——你知道弹簧吧,一直压着它,下次反弹得更厉害。” 季云深思忖一会儿,又问:“如果下次发病怎么急救?” “哦,这个简单,用个杯子或口罩之类的罩在他口鼻,让他把呼出来的二氧化碳再吸回去,就能缓解大半。” 越想越睡不着,季云深在手机上搜索“呼吸性碱中毒”的相关词条,看了半天,他逐渐理解了。有句话叫“胃病的尽头是精神科”,胃是情绪器官,难受时不一定是“胃”生病,而是情绪或心理出现了问题。肖誉这个病应该也差不多,有单纯的生理性病变,也有心理问题引起的病变。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哪种病变更严重。 肖誉就是医生口中那种只会“憋着”的内向型病人,不擅表达,也不愿表达,酸甜苦辣都往肚子里咽,大事小事都自己扛。坏情绪和“毒”一样,在身体里积攒多了、久了,就像定时炸弹似的,说不准什么时候爆炸。 除了刚认识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比较僵,后面肖誉就很少和他闹了,他一直以为肖誉变得随和了、接受他了,今天这一病,他忽然怀疑起自己来——肖誉真的接受他、喜欢他吗?还是这一切是他一厢情愿? 医嘱上面写要保持心情舒畅,不能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和废话差不多。但就是这句废话,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肖誉这个人,只看表面的话永远风平浪静,谁能想到这小孩天天在肚子里“乘风破浪”。 转天早上,肖誉是被电话的震动声叫醒的,他接通电话,虚着声音叫了声“妈”。 那头一愣,马上问:“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室友还没醒。”肖誉含混地回答,“什么事?” 肖梦冉迟疑道:“我买了做糯米糕的原料,明天回来吃饭吧?” “好,谢谢妈。” 挂断电话,肖誉看了眼时间,已经早上八点了。这一晚睡得不太舒服,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被子让季云深压得严严实实,像个量身定做的睡袋。季云深还没醒,他便没再动了。 私立医院的条件不错,单人病房里除了病床,还有两张家属床位,不过季云深没去睡,趴在他旁边像只温顺顾主的大型犬。嘴角刚有点上扬的趋势,想起昨晚季云深的话,又压了下去。 季云深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算是吵架,季云深也认为是他的问题,是他羞耻心太重,才会对这次“全网黑”这么在意,在季云深眼里,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季云深就通过不入流的手段把他强行留在身边,那时他觉得季云深大概把他当成小宠物,或者昂贵的商品,又或是美丽的发泄工具? 总之不把他当做“肖誉”,也不把他当做一个“人”,现在也是一样,季云深不尊重他。但凡发布会之后,季云深给他一个解释,哪怕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惊喜”,他也有可能接受,而不是昨天那句,“我是为你好才这样做,你别不识好歹”。 他空洞望着房顶的金属吊顶,再次生出了悲观的想法,季云深喜欢他,可这种“喜欢”不是他想要的。那他呢,他喜欢季云深吗?他能忍受吗?愿意忍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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