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邪朱闻收回目光,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卷轴上。 宰相惊惧交加,满腹为辛良遥求情的话,却不敢再说。 辛良遥挣脱身后的侍卫,再次向处邪朱闻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墨玉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多谢大人留臣全尸,臣与大人就此拜别了!” 说完,他站起身,无需侍卫的押送,转头向殿外大步走去。 宰相痛心不已,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低垂着头,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生怕被处邪朱闻从自己脸上看出真实的情绪。 辛良遥下去以后,侍卫官还垂手站在原地没走。 处邪朱闻冷冷问:“还有何事?” “大人,扶引还跪在旁边听候发落呢。” 扶引是往返于馥州和焉弥两地、负责联络辛良遥的官员,辛良遥身份暴露逃出大承后,他自知难逃追责,不等处邪朱闻宣他,老早就跪在大殿角落,等候摄政王的处置。 处邪朱闻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冷淡道:“杀了。” 侍卫左右一架,将他往外拖去,扶引挣扎着高声疾呼:“大人!大人饶命!臣家中有老有小!要是没了臣,只剩下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大人饶命!” 处邪朱闻眉心一皱,宰相当即厉声道:“还不把他嘴堵起来!别扰了大人清净!” 侍卫抓起扶引衣摆,攥成团就要往他嘴里塞。 扶引眼珠子一转,突然撕心裂肺地喊道:“大人!臣此去接应辛良遥,在馥州见到乌石兰了!” 处邪朱闻倏然抬眼,渗着冷冽杀意的目光紧紧锁定住扶引的眼睛。 宰相立马道:“让他说!” 侍卫松开他的胳膊,扶引连跪带爬跪行到处邪朱闻近前,磕头道:“想必大人已经知晓,辛良遥此番暴露都是乌石兰从中作梗的缘故!臣此去接辛良遥回朝,在川县矿山就见到了他!” 处邪朱闻不发一言,极具压迫性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扶引身上移开。 无需言语,扶引都能察觉到他如刀锋般的眼神。 “大人!”扶引急促地喘着气,慌乱道:“乌石兰身边一直跟着那个叫杜昙昼的大承官员!那时他好像被辛良遥所伤,臣以为他必死无疑,所以、所以才没有对他下手!臣没能替大人分忧,还请大人恕罪!” 处邪朱闻终于出声了,他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冰冷的嗓音在扶引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锯:“就凭你和辛良遥,还想杀他?” “是、是。”扶引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能顺着他的话应承道:“是臣愚钝了!臣自不量力!哪敢与大人的侍卫长相提并论!” 处邪朱闻没有说话,大殿陷入令人窒息的静寂,扶引紧张得不敢呼吸,连宰相的心都在胸腔里急速跳动。 片刻后,这位喜怒不定的摄政王突然问:“乌石兰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如何?扶引的脑子飞速转动,字斟句酌地说:“他……他身量瘦削,穿着大承人的衣服不太合身,看起来有些松垮。他被辛良遥伤了几处,浑身是血,但眼神仍旧十分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处邪朱闻没什么表情,只平淡道:“感谢他吧,他让你留了一条性命。” 宰辅一怔,扶引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处邪朱闻对扶引失去了兴趣,他低头看着卷轴,漫不经心地下令:“砍了他的右手,让他留在王都做事吧。” 扶引从必死的绝境中捡回了一条命,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的宽恕之恩,臣日后必定以死相——” 处邪朱闻不耐地闭了闭眼,宰相一挥手:“闭嘴!拖下去!” 扶引被拖走后,处邪朱闻把看过好几遍的卷轴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上面写的是焉弥一年所需的盐铁数量。 焉弥铁矿和盐井极度匮乏,辛良遥这条线一断,国内当即会陷入缺盐缺铁的困境。 宰相在旁边弓着背候了一会儿,见处邪朱闻还在看同样的内容,想了想,对他说道:“大人,大承的盐铁是送不过来了,可我们周围不只有大承一个国家,乌今国的使者早就到王都了,您看……” 乌今是位于大承和焉弥之间的一个小国,国家不大,但每年也能出产大量的铁矿和盐。 见处邪朱闻神色未变,宰相壮胆继续说:“若是能与乌今国结盟,想来缺乏盐铁的困局就能迎刃而解了。” 处邪朱闻凝神沉思须臾,把卷轴往桌案上一扔:“将乌今人召来。” “是!” 刺目的耀阳下,侍卫官走出大殿,宣布摄政王的召见。 在焉弥王都等候数日的乌今使臣,终于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旨意,急匆匆钻进马车,向处邪朱闻的宫殿赶来。 当天中午,扶引被砍下了右手,而辛良遥于王都最热闹的街市上,被行刑官处死。 临死前,他唯一带在身上的只有一块手帕,手帕的四角绣了流水纹,某个角落里,还绣着一个小小的“沅”字。 替他敛尸的辛良家人不认识大承文字,他们只是按照辛良遥的遗愿,将手帕与他葬在一起。 这些焉弥人不会知道,这个陌生的中原文字,代表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五日后,顺马河岸。 杜昙昼刚从官船上下来,就被等在码头的翊卫围了上来。 “杜大人,圣上有旨,请您随卑职速速入宫。” 杜昙昼偏头看了莫迟一眼,莫迟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微微勾着肩膀,落后在他几步之后。 杜昙昼收回目光,对翊卫说:“知道了。” 骑上翊卫带来的马,杜昙昼对杜琢道:“我进宫面圣,你带着莫迟先回府吧。” 杜琢说了声“是”,莫迟抬头看了看他,表情还有点疲倦。 杜昙昼挥下马鞭,与翊卫一同赶往皇宫。 褚琮在川泽殿召见了他。 杜昙昼一见到皇帝的面,就拱手跪下:“臣未能尽早识破辛良遥的诡计,又未能及时将他捉拿归案,属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降罪。” 褚琮没有责怪他,只道:“馥州的局面不是一时一日能够酿成的,最该负责的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其余赏罚定论,自有钦差替朕决断。杜卿此番能为朕查清真相,本是功劳一件,何罪之有?” 杜昙昼却不起身:“馥州的动荡定为陛下添了许多忧愁,臣见您这几日都清减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褚琮眼下一片乌青,人也瘦了不少,脸上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色。 听完杜昙昼的话,年轻的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辛良遥不除,我大承的盐铁就被他源源不断地送往焉弥。可辛良遥一除,焉弥缺了盐铁,那处邪朱闻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手段来。朕最担心的,其实是今年的秋天。” 焉弥冬季寒冷漫长,食物资源等本就短缺,平民过冬十分艰难。 处邪氏屡屡帅兵进犯大承,很多时候是为了侵占中原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物产。 如今又少了大量盐铁,为了弥补缺失的矿产,也为了平安渡过冬日,焉弥人也许会在冬天来临前对大承发起进攻。 最有可能的出兵时节就是秋天,经过了春夏两季的滋养,焉弥兵强马壮、虎视眈眈,一旦大举南下,两国之间势必又会起多番征战。 褚琮摇头叹息:“两国相争,不知又有多少大承战士,要平白无故地葬送在焉弥人的弯刀铁蹄之下了。” “即便没有辛良遥此事,焉弥人的野心也不会消失。”杜昙昼拱手道:“臣相信,赵青池将军自有对策,而我大承将士,也不是只知埋头莽行的愚钝之兵,即便焉弥人卷土重来,众军也能让处邪氏有来无回。” 褚琮心里很清楚,杜昙昼的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另一半不过是说来安慰他的。 焉弥军要是有他说的这么孱弱,身为精兵的夜不收也不至于一批又一批地死在敌国的土地上。 但褚琮也知道,沮丧担忧都是没有用的,还是要尽快召集群臣商量出迎战之策。 眼睛一瞥,见杜昙昼还跪在地上,他赶紧示意他起来。 “杜大人请起,眼下还有个消息,不是是好是坏,但总得让你知晓。” 他递给杜昙昼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有两种不同的字迹。 最上面的几行字杜昙昼压根看不懂,它们由一些非常特殊的符号组成,而且相当简短。 下面的内容是正常的文字,由赵青池亲笔所写,他在信里禀报皇帝,说五日前辛良遥已被处邪朱闻下令处死。 “辛良遥死了?!”杜昙昼非常惊讶:“而且还是五日前就被处死?” 他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说,他可能刚回焉弥就被杀了。” 褚琮点了点头:“是夜不收传来的情报,赵青池加急送到京城来的。” 杜昙昼立刻明白了,那串他不认得的符号,就是夜不收专用的情报传递语言。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信,在右上角见到了一枚小小的雕像图案,图案透出些许红色,像是被血迹沾染了。 杜昙昼摸了摸信纸一角,不知这份情报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能从处邪朱闻眼皮底下传到柘山关的。 思考了一会儿,杜昙昼开口道:“辛良遥在馥州潜伏多年,熟知当地情况,若活下来,反而对我大承不利,此事自然是好事。” 褚琮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可杜昙昼自己说完以后,却不禁陷入了沉思。 辛良遥对处邪朱闻忠心耿耿,多年来为焉弥暗中输送了大量盐铁,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称得上是功臣。 即便身份暴露、不得不逃回焉弥,念在他过往的功绩,贬官也好,革职也罢,哪怕将他监禁起来,都是杜昙昼能想到的处罚。 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处邪朱闻对待家臣都如此狠辣,说杀就杀,没有丝毫犹豫,足可见焉弥人对他的畏惧害怕不是空穴来风。 但这样一位残酷无情的摄政王,在抓到莫迟后,不仅足足两个月没有处死他,后来还让身为政敌的焉弥小王子将他救出,送到了柘山关外。 曾经杜昙昼只是对小王子心怀深深的感激,感谢他舍命救出了莫迟。 可现在想来,这一系列的行为分明不符合正常的情况。 处邪朱闻为何关了莫迟两月却没有杀他?小王子又为何要对敌国奸细舍身相救? 还有莫迟背后的烙印…… 杜昙昼越细想就越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能够给他解答的人现在应该就在他府里好好地待着。 可杜昙昼很明白,莫迟要是想说,早就告诉他了,而如果他不想说,那么无论谁去问都不会得到回答。 “……卿?杜卿?” 褚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杜昙昼猛地回神,正好对上褚琮关心的视线:“杜大人,朕刚才说的你听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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