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不要把你的标准套到你儿子身上!这样居无定所漂泊无依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会幸福的!” “是吗……” “哎,楼外月,我们这些人其实很早就有个想法了……” 梦境深处,一个浅棕头发,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挠挠侧脸一道新鲜的伤疤,朝他咧出虎牙。 那少年人身后,还有几个他看不清的影子,尽管看不清,但楼外月知道,他们都在朝他心无芥蒂地笑。 而他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姿态冷漠,那少年似乎早就习惯他的疏离,兀自高高兴兴凑过来,道:“反正你往后还会像现在一样,不断去救人,不断去做好事,那崇拜你跟随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我没想救你们,顺手而已。” “好的,顺手而已,反正依照你的能力,你顺手救下的人,顺手给予的恩惠只会越来越多,你不在意这份人情,但我们需得谨记……”少年看了眼他怀里的婴儿,笑道,“楼外月,算是给我们这些人一个报恩的机会——” “我不干。” “你都没听我说完你怎么就不干了?!” “无非是你们要成立一个组织,然后推我当老大,你们想做的事与我无关,总之,我不干就是了。” “不是啊大哥,你听我跟你讲,我构思的这个组织呢,里面的核心就是你——” “我不干。” “你先听完啊……” 他已然不耐烦,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婴儿眼看着要醒来,他回过头,难得认真地看了眼这帮自被他救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楼外月道:“我不喜被束缚,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愿承担任何责任,我做的所有事都全凭喜好,你们不必对我心怀感恩,因为我不会回报你们任何期待。” “但你确实救了我们,如果当时你没有出现,我此刻已成了具尸体,其他兄弟也不会有机会反杀自己的仇人。还有,虽然这是你儿子,可他也是硬塞到你手里的吧?你也接下来了。” 对楼外月比冰刀还刺人的言语毫不在意,少年竟是有些得意地扬起眉:“楼外月,你比你以为的还要容易与人产生牵绊。你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啊。” “……随你怎么想吧。” 江湖偌大,前途茫茫,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都会感到不安,可楼外月心底全无波澜。 婴儿睁开水灵灵的一双眼,乌黑的瞳孔映出自己父亲精致却又寡情的侧脸。 随后,婴儿咯咯笑了起来,噗的吐出一个泡泡,他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拽楼外月的头发。 “……” 楼外月面无表情看着他。 遥遥的,那少年在他身后振臂大呼:“楼外月!” “你迟早会登上这个江湖的顶点,爱你的人与恨你的人将同样的多!” “你可以不在乎,可以不承担责任,但我会成立一个属于你的组织!这个组织,会因你的名声而受到庇护!也必然会因你的名声而受到重重打击!” “但那无所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楼外月!山高水阔天涯海角,无论你到了哪里,只要你想,你和你儿子,都永远能有一个能休息的家!” “无论你承不承认!!” “天涯阁,终将因你扬名天下!” 楼外月不记得那少年是谁,叫什么名字。 可那句“爱你的人与恨你的人将同样的多”,却深深刻入了脑海。 顺手杀人,顺手救人,他回过头时,这江湖已然没有能被他称为对手的存在了。赞美他的声音里,不知何时也带上了恐惧,楼外月知道他们在恐惧什么。 要继续走下去吗,他还可以前进,他能做的事远不止于此,将高山夷平,将大泽填满,他的道路能无限延伸下去。 但若真是如此—— “……玉珍珍。” 他摸摸后脑勺,干脆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问儿子:“你想要一个家吗?” 正在纠结兜里铜板还有几枚的小孩子,闻言很吃惊,吃惊完了,明显就不高兴了:“爹,你要成亲了吗?我要有后娘了吗?” “没有呀。” “那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嗯……玉珍珍,有人告诉我,居无定所漂泊无依成长起来的小孩子不会幸福,我以前不这么觉得,但现在回想起来,玉珍珍,我是不是太独断了一点?你会不会也想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有个家,不用每日跟着我到处奔波……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照顾好你,很多时候都是你反过来在照顾爹,玉珍珍,爹觉得很对不起你。” 这么长的一串话,玉珍珍听得头晕。 许久,孩子才说:“我有爹。” “你是有我,但我觉得你还应该有个稳定的家……” “我有爹!”玉珍珍气冲冲地道,“我有爹就够了!” 玉珍珍还小,或许不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楼外月也不大,彼时还不到二十。 但他是玉珍珍的父亲。 无论何时,父亲做出的决定,都应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玉珍珍又在闷闷的不高兴,伸手扯父亲的头发来发泄情绪,楼外月一边任由他胡来,一边思考。 再往前走,他就不是人人敬仰的剑神,就要从神,变为魔了。毕竟人在恐惧之下,是什么诋毁污蔑都做得出来的。 成神成魔都无所谓,楼外月也不介意让他们的恐惧变为现实,但发展到那一步,玉珍珍该怎么办呢? 当初那个嚣张少年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爱你的人与恨你的人,将同样的多。” 他可以前进,可以将世间一切远远甩到脑后,只要楼外月是独身上路,救人无数的神与杀人无忌的魔都将是他。 “爹!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在听,在听……”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你晚上想吃天香楼的饺子,没问题,爹这就去路边卖艺换钱——” “不对!我说的明明不是这个!你都不听我说话!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被父亲这样缺乏技巧地敷衍,玉珍珍跺了跺脚,气得要跑开,却被楼外月从身后温柔地抱了起来。 青年低头在孩子额角亲了亲,轻描淡写做出了决定。 那就这样吧。 楼外月从此以天涯阁为界,再不理江湖事。 ……所有生动有趣的记忆,在他难掩热爱冒险不顾后果的本性,走入那个石窟的一刻,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然后,都消失不见了。 楼外月睁开通红的眼睛,玉珍珍正好撩起轿厢那一卷帘,在朝外看。 黄昏的光线投在他的脸上,有别于幼童时期的可爱,这是一张……漂亮又可爱的脸。 窗外的天空窄小,茜红的云朵里钻出一只雪白的飞鸟,俯冲向人世,在不远处的湖面掠过,撩起的水雾一路追着它那纤长的羽翼。 玉珍珍放下帘子,一低头,便撞进楼外月沉默的视线中。 “到了。”玉珍珍淡淡道,“天涯阁的新址。”
第90章 82 天涯阁依山而建,傍水而筑,直下飞流积蓄起的湖泊又化作数条溪流汇入大川,春天时两岸的桃花卡了一树又一树,有风经过,河川也变成了粉色,一叶扁舟连同天涯阁与外界,艄公需得撑着桨在这样的花雨中前行。 那样的美景已然夺人眼球,可最让人心向往之的却并非自然本身。 隔着满江轻云,望月阁上霸主在独自饮酒,只是一道侧影,就让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少男少女为之驻足,久久立在原地眺目远望。 望月阁只是普通的高楼,却因楼外月担了举世无双的名头。 许是所谓的德不配位,后来那一场围攻中,最先受难的也正是望月阁。 那划破天际,宛若流星般的箭雨,带着星星火焰,落在楼阁上,将那过去的幻影尽数化作了飞灰。 滔滔江水化作火海,望月阁坍塌,焚毁的梁柱坠入河流,随着远逝的桃花一起沉没。 那个夜晚究竟沉没了多少人,多少事? 玉珍珍看着湖心岛屿那新修的高楼,片刻后收回视线,他下了马车,走向码头,那里守着两个弟子,俱是玉珍珍没有见过的面孔。 “来者何人?”一人略带戒备地道。 玉珍珍平静地答道:“劳烦二位去通报戚阳天一声,就说——” 湖面盘旋的水鸟似乎找到了供它栖身的岩石,收拢翅膀停了下来,它伸着纤长的脖颈,与岸边的陌生青年对视。 陌生,此地的一切事物,对玉珍珍而言都很陌生。 如此安宁祥和的景色,与玉珍珍记忆里最后所看见的天涯阁,是两个模样。 “——就说。”玉珍珍续道,“楼桦来找他兑现当年的承诺,问他可还记得。” 在他身后不远处,楼外月也下了马车。 他朝来路只看了一眼,就抽出了剑,在万欣不解的注视下,楼外月提着剑,一手背在后腰,在地上画了一道丈余长短的横线。 万欣用手指戳了戳地,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楼外月语气毫无起伏地道:“过此线者死。” 万欣登时大惊失色,跟兔子似的忙往后跳了两步,她瞪着那道平平无奇的剑痕,紧接着少女猛的看向那看似风平浪静的官道。 而楼外月已是兴趣索然地转身,背对着那暗中的窥探者,站到玉珍珍身边去了。 下属来通报时,戚阳天正在看飞鸽传来的密信,那上面记载着近期各大门派内部的动向,其中武林盟更是占了主要篇幅。 戚阳天一字一字地看过去,眼也不眨,直到听见楼桦二字,他才抬起头。 下属面色镇定,面对从来不动声色不知喜怒的阁主,尽管知晓若无此人天涯阁也绝不可能支撑到今日,下属心里却依然直打抖。 戚阳天收起密信,慢慢地道:“确定是楼桦吗?” “应当不会有错,码头的弟子虽资历尚浅,可来报时,属下观其神色……像是有些昏了头。” 听了这番描述,戚阳天突兀笑了一声,他展颜的次数屈指可数,下属一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见男人霍然起身,黑色劲装压得他那张俊美的脸死气沉沉,再加上也不知是有何毛病,竟是在三伏天披了件厚重的大氅,显得他病态十足的同时又多了丝难言的鬼魅之色。 “人在何处?”他高声道,“带我去见他!” 戚阳天身体不好,当年为了救出更多埋在废墟里的伤残者,他在浓烟滚滚的火场呆了太长时间,伤了肺不说,背上也燎走了好大一块皮肉,一度险些没挺过来。 在灾难之前,戚阳天并非是这个不苟言笑的作态,那时一众天涯阁的小孩子都喜爱和这个小哥哥玩耍,总是围在比他们年长四五岁的戚阳天身侧,要他陪着捉迷藏,放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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