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会喊戚阳天“七哥”的孩子,几乎都死光了。 唯一活下来的那个,算算时间,也有五年不见。 行过回廊转角,大氅的边缘在戚阳天身后翻滚,他很久没有走这么快,以至于那破败不堪的肺又开始抽搐着发疼,呼吸成了最为艰难的事,但戚阳天没有停下步伐,穿过向他问候的人群,戚阳天来到访客等候的大堂。 他的脚还没迈进门槛,就已迫不及耐往里看去。 “七哥。”那小少年故作轻松地道,“我听见他们是这么喊你的,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也可以喊你七哥吗?” “七哥……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 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表现得再轻描淡写,话语深处的颤音却根本无法掩饰,为了避免目睹男子汉的眼泪,戚阳天只好别开眼,看着灰暗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戚阳天听见一句微弱的:“对不起。” 戚阳天正色道:“是我对不起你。” 得到这句话的人,只是笑了笑。 楼桦道:“往后,你我都会很辛苦啊。” 时光匆匆,一转眼,会被众多孩子包围喜爱的戚阳天,就成为了天涯阁上下无比信赖,也敬而远之的新阁主。 他的变化尚且如此显著,更何况深陷贼窝的楼桦。 “……” 屋内二男一女,那最年轻的少女手脚并用,正试图将一柄当作摆件的长剑从兰锜上取出来,而最年长的男人则盯着身边的人出神,像在看着对方,又像没有。 活泼者有,美丽者有,这二人都很吸引注意力,但戚阳天仍是在第一眼就看见了楼桦。 楼桦也看见了他。 就如八年前离别时那样,楼桦朝他笑了起来。 “阁主。”玉珍珍说,“很久不见,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了。” 戚阳天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轻轻舒出一口气。 八年前,戚阳天没有遵守来自他叔父,也是天涯阁前任护法的遗言,他选择将楼桦交给薛重涛,以求得剩余教众的平安。 五年前,戚阳天易容变装进入了十五的宴会。 从那场宴会回来后,戚阳天再也没有穿过黑色以外的衣服。 “……是啊。”戚阳天说,“很久不见了。” 在宴会上,戚阳天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独自来到那饱受凌辱的少年身边。 令他吃惊的是,不等自己表明身份,楼桦就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楼桦很疲惫地喊了声七哥。 戚阳天很久没有再听见这个称呼。 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这里只有你,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 戚阳天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按在楼桦的手背上,低声道:“我不能救你。” “……” “对不起,我不能救你,在确认万无一失前,我也不会救你。” “我知道啊,七哥,所以当初我就说了,你和我,都会变得很辛苦……” “但是我可以让你解脱。”戚阳天一边警惕着周边的情况,一边快速道,“只要你想,你就不用再受这种煎熬。” 掌心下,戚阳天感受到楼桦的皮肤冰冷至极,戚阳天自己如今就已经是阴寒体质,可楼桦就如一块如何也捂不热的玉石,经历了再多热烈情事,也无法回暖半分。 楼桦闭着眼,仰躺在酒池边。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痛苦,你也不用担心我该怎么逃出去,我做好了接应,只要你想,我便——” “七哥,这样吧。” 接下来楼桦说的话,让戚阳天终生难忘。 “你不用来救我,不用再理会我,就当楼桦这个人已经死了,我呢……我就看看,走一步,算一步。” “我会留在这里,按照当初和薛重涛的约定,只要我留在这里,他就会尽力压制各方以保全天涯阁,七哥,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吧?让天涯阁修生养息的时间,重振实力的时间,这些时间,我来给你。” 戚阳天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异物堵住了,他以为在这几年已经磨炼得一副铁石心肠,但他究竟是太高看自己了。 “一年,两年,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作为交换,七哥……” 楼桦轻声说:“楼外月回来后,你要帮我好好教训他,打一顿,骂一顿,怎样都可以,总之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然后,楼外月的所有不是,就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偿还了,七哥,天涯阁是他的家,到那个时候,哪怕你再不情愿,也不要赶走他。” 那句“你到现在还觉得楼外月活着吗”,戚阳天没有问出口。 为了避免有心人发现端倪,戚阳天在酒食里下的药效力并不强,此刻已经有人醒转,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好。”戚阳天站起身,“我答应你,天涯阁永远对楼外月敞开大门。” 不能回头,不会回头,他抛下沉入泥沼的楼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91章 83 戚阳天以为此生与楼桦绝无再见之日。 他偶尔会在梦中见到那些故人, 都是当年的模样,少男少女围在他身边,活泼泼地笑着,喊道—— “七哥!保护好少主!一定要保护好他!” “这帮强盗!自诩正义的鼠辈!唐小爷我绝不会让他们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 “我们会扮作少主的模样多拖延一些时间,趁此机会,七哥,你们要逃出去!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回头!” “七哥!” “七哥!迟早有一日,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带上少主,这里的所有人,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翼尖缀着发光的磷粉,与戚阳天擦肩而过,最终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片滔天的火海。 戚阳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起昏死过去的楼桦,从天涯阁少有人知晓的密道逃离。 叔父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强撑着快要涣散的意识,近乎固执地嘱托道:“小阳,要保护好少主,天涯阁,原就是为了……为了守护而生……我答应过他……答应过楼外月……要给他一个能休息的……家……” “叔父!你再坚持一下!叔父!叔父!来人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还活着……救救他啊!!” 满十岁后,戚阳天便不再哭泣,天涯阁有太多爱哭的小孩子,他身为这一辈最年长的大哥,必须要为弟弟妹妹做好榜样。 可在最后的亲人弥留之际,戚阳天却只能用眼泪来宣泄自己的悲痛与绝望。 他徒劳地在尸山血海里哭嚎,似乎只要这样做,就会引发一些神迹,就会获得上天的垂悯,可直到叔父死去,都没有任何人来让戚阳天从这个噩梦中苏醒过来。 楼外月失踪,各路势力趁机围攻,而天涯阁更是在动荡中内部大乱,分裂出的反贼投奔去了薛重涛手下,转头对付起自己过去的亲朋好友,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天涯阁犹如一只被生生拔去利爪獠牙的猛虎,失去了于丛林悠然独行的实力,却依然不肯投降,不肯依照那些人的要求,交出楼外月的独子。 “除非我死!否则你们别想接近少主半分!” 于是天涯阁护法力竭而亡。 这场战争也从这一刻起,正式变为了单方面的屠杀。 在楼外月堪称无底线的宠溺下,楼桦从来远离硝烟,却也在这样的腥风血雨前主动提起刀,要去面对贪婪的敌人,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打晕交给戚阳天,有实力抗敌的年长者尽数阵亡,剩下的,就是这帮初生牛犊。 敌人要求瓜分楼外月的遗产,天下皆知,楼桦乃楼外月掌中珍宝,自然也被算作遗产的一部分。 只要保住楼桦,那么天涯阁便不能算输! 沐浴着父辈未干的鲜血,天涯阁年轻一代纷纷拔出刀剑,凛然一振,衣角在扑面而来的剧烈热浪中翻滚不休,那样脆弱的金色翅膀,随时都会在火中燃烧殆尽,戚阳天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却无法留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起码……起码换他去……致远……挽鸢……回来,让七哥去!……回来!都回来啊! “我是楼桦!大名鼎鼎的楼外月就是我爹!你们要抓我回去领功不是吗?抓得住,就试试啊!” “我才是楼桦!你们可别看错人了!” “哈哈哈!真是痛快!我娘说我还小,总要拦着不许我出去见世面,现在倒是送上门来叫我练手……年纪小又如何?莫欺少年穷!” “唐致远你真是个大傻子!莫欺少年穷是你这么用的吗?!” 那被取笑的少年登时一愣,摸了摸后脑勺,他再次看向那正在登岸的敌人,随手挽了个剑花,唐致远朗声笑道:“……不管了!以后,让少主教我什么叫做莫欺少年穷!七哥教也可以!” 密道深而长,戚阳天抱着楼桦,在其中踉跄,身后的打杀声已不可辨,戚阳天却一直听见有人在惨叫。 惨叫,惨叫,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天涯阁绝不哀鸣求饶,会惨叫哭泣的,只有戚阳天自己。 他是哥哥,是保护者,他却只能将自己的弟妹留在血海中,只为了保护怀里这一块美玉不被破坏。 叔父的遗言在他脑海中响起:“天涯阁,是为了守护而生。” 戚阳天究竟要守护什么? 要守护某人,就不得不放弃更多的生命吗? “……这是哪里?” 楼桦不知何时醒转,他茫然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戚阳天抱着他,脚下一刻不停,没有回答楼桦的问题。 渐渐地,楼桦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终于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齿关战栗着,眼里全是恐惧,楼桦道:“其他人呢?” “还有很多人活着,他们在哪里?他们已经逃出去了吗?” “火还在烧吗,火停了吗?活着的人有多少?为什么这里只有你我?!” “闭嘴!!!” 戚阳天陡然暴喝! 半晌,他放下楼桦,握住小少年的肩膀,戚阳天弯下腰,好与楼桦平视。 戚阳天说:“只有你。” “什么……” “从这条道出去就是一片林子,等到天黑,借着月光,你会看见一条由会发光的花标记的小道,沿着它走下去,找到一棵大榕树,树下埋着足够你安身立命的钱财——” “等等,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什么叫只有我!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 戚阳天看着这张与楼外月足有五成相似的脸,忽的笑了笑,他轻声道:“我自然要回去,与天涯阁共存亡。” 楼桦呆住了。 “既然明白了,那就走吧,少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活着,那些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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