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戚阳天说。 然而,他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遍:“楼外月,八年了。” 这一回,楼外月不再笑了。 真正的戚阳天死在八年前。 留下来的,只有以复仇为动力的行尸走肉,地狱修罗。
第93章 85 离开薛府后,虽旅途疲惫,也不见得玉珍珍身体出何异状,却是在抵达天涯阁的当天夜里,他便无端生了场重病。 翌日他便没能起得了床,浑浑噩噩睡在那里,分明是炎炎夏日,却受了高烧不退的苦,嘴唇干裂,颊生潮红,又不敢掀开被子让他真正凉快,看着着实是可怜。 楼外月沉默地侧身坐在榻边,将他上半身轻轻抱起,俯下身与玉珍珍的额头相抵。 万欣立在一侧,焦虑地道:“烧得很严重吗?” 即使是在昏睡中,青年的眉心也是紧蹙的,像是在梦中也不得一刻安稳时光,那唇间呵出的气流滚烫,洒在楼外月面上。 楼外月看了他一会儿,便把他放回枕上,重新掖了掖被子。 玉珍珍模糊地察觉,身边来来去去有很多人,给他的尽是不熟悉之感,这让玉珍珍几乎误以为自己重回宴会,窒息感登时不容抗拒地抓牢了他,唯有当谁近身来给他换上冰冰凉凉的手帕垫在额头,他才会从高热中获得稍微的喘息。 玉珍珍勉力睁开烧得通红的眼,恍惚看见万欣正起身离去,似乎是要询问医师什么。 欣儿…… 欣儿在这里,那便不会出什么差错,就是又要辛苦她了,为了自己这样的废人,欣儿真的被拖累了太多…… 可楼外月在哪里? 楼外月去哪里了? 去哪里都行,总归已经将楼外月送到了天涯阁,玉珍珍使命尽了,往后与人世便再无纠葛,楼外月便……爱如何,就如何吧。 “贵人?” 万欣回过头,发现玉珍珍不知何时掀开了眼皮,怏怏的,她忙握紧了对方的手,凑过去问道:“要喝水么?有哪里不舒服?” 青年嘴唇嗫嚅了两下。 那声音细微,万欣只好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一字一字用心分辨,终于,她听见玉珍珍道:“他呢……” “你是指前辈么?”万欣语塞,很快镇定地给出回答,“前辈好像有什么事,方才问了大夫几句,他先出门了。” 她抬起头,想观察玉珍珍神色,玉珍珍却已支撑不住精力,沉沉睡了过去。 天涯阁早已被焚毁,此处不过新址,算不得故地重游,可玉珍珍梦见的依然是往事。 他以为自己早该在八年里遗忘了那样快乐的时光。 再次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深夜。 水声响起,有人拧了帕子,给他额头换上了一块新的,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那寡淡月光,玉珍珍试图辨别床头那道正照顾着他的人影。 “欣儿?” 许久,人影摇摇头,玉珍珍向床边珍倒过脑袋,帕子顺势滑落,那人便又耐心地给他垫了回去。 “小阳告诉我们,少主早就死了,他亲眼去确认过了。” 低柔的女声听得出上了年龄,因着重病,玉珍珍耳道里总有嗡鸣,即是如此,他也觉得这个声音说不出的亲切。 女人又道:“我总是在后悔,当年就任由少主去和那些人做交易,我知道小阳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考虑,可连少主都能牺牲,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才死去,才活着?” “等知道少主也死了,我就更不明白了,小阳他叔父,我外子,还有致远那孩子,我已经有五年没有梦见他们了……我想着,他们是在生气,气我啊,他们为了少主,为了天涯阁战死,我却躲在少主背后偷生……哪怕去上坟,我都点不燃那根香,这么多年了,一次都点不燃……” 她安静了半晌,又慢慢道:“致远以前跟我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少主交朋友,少主和其他人相比太文静了,身份又高贵,他不敢主动和少主说话……这孩子一根筋,傻得很,我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最会做风筝了吗,你做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去送给少主,然后你们一起去放,你们不就是朋友了吗?致远便又开始担心少主不会喜欢这样的游戏,瞻前顾后,又不爱直说心意,他总在这些小事上耽误时间……” 玉珍珍轻声道:“我喜欢的。” 泪水凝聚着微光,坠落时,让他想到一颗颗碎裂的珍珠。 唐致远的母亲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姿态温婉端庄,天涯阁其他孩子都羡慕唐致远,说真好啊,娘亲从来不会发脾气责打他,还会做甜甜的糖糕,他们都想和唐致远交换一下位置了。后来说这些话的人一个个被自己的娘脱了裤子打屁股,哭声震天响。 玉珍珍也吃过那糖糕,粘牙,表皮脆脆的,他吃了一块,不好意思再拿,女人笑着直接给他塞了满满一盘。 就和楼外月给他做的透花糍一般,他有很多年没吃到记忆里的那块点心了。 “……刚才我进来,我都不敢认,少主长好高,以前没这么高的,以前都没这么高……” 她垂下眼,泪盈于睫,却如当年般柔柔地笑了:“致远如果还活着,也会和少主一般高了吧,他以前吵着要去闯江湖,我没让,他还只到他爹肩膀那里呢……真好啊,都长这么高了……” 她探手抚摸玉珍珍的面庞,闻着那浅淡香息,玉珍珍一言不发闭上了眼。 门外,万欣蹲在窗座下,等屋内再无说话声,方起身离去。 她撞见从外回来的楼外月,男人提着剑缓步走过长廊,剑尖一路滴着血,那样重的腥气,万欣十步外便闻见了。 楼外月全身唯袖口与衣角染了些赤红,可等他不以为意地抬起头,万欣才注意到他脸颊上也溅了一串血。 她蓦然止住步伐。 直到楼外月发出声音,她才敢确认眼前是个活物,而非炼狱吸饱了血泪的修罗。楼外月道:“还在睡吗?” 万欣说:“醒了一会儿,才又睡了。” “好点了吗?” “大夫说没那么快,贵人忧思过重,一直都没能真正修养过,这次的病估计有的熬。” 男人顿了顿,说:“是吗。” “前辈,你去哪里了?”万欣刻意让自己不去看楼外月的眼睛,只盯着他那高挺的鼻梁,道,“贵人醒来后有问起你。” 又过了片刻,楼外月漫不经心地道:“啊,外面有很多人,我不是画了线吗,所以出去看了看,顺便和他们多聊了会儿。” “聊了会儿……” “嗯,再确定一下人选和方向。” 万欣只是略一思索,便能断定天涯阁外守着的多是薛重涛沈晚他们的眼线,那二人虽是渣滓败类,却也到底在这武林位高权重,楼外月毫无顾忌大开杀戒,不知往后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玉珍珍在生病呢,我不好马上走,就先拿这些人解解瘾,反正戚阳天也这么拜托了——我眼睛怎么了吗?” 猝不及防被发问,万欣心尖狠狠一抖,楼外月抬起手摸了摸左眼,没等她回答,先无所谓地笑了笑。 “可能有血溅进去了。”这话像是在安慰万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楼外月道,“一会儿就好。” 他自顾自从万欣身边擦肩而过,拖地的剑尖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响,终于消失在庭院的另一段。 楼外月抵达卧房时,唐致远的母亲已默默离开,只有玉珍珍一人在床上睡着,他放下剑,脚下不发出一丝动静,楼外月来到那床头,去看玉珍珍的情况。 那无声落下的阴影犹如一条伺机而上的毒蛇,将重病的青年缠绕进爱欲的最深处,拖拽着那无力反抗的肢体共入无边血海。 留神到玉珍珍脸边的发有些乱了,楼外月就替他理了理。 “……晚了!楼外月!晚了!你儿子是我们盟主的战利品!你就是杀了这里所有人,你也来晚了!” 楼外月的眼角诡异地抽搐了一下。 今夜楼外月杀了这么多人,只有说这话的那个刀客,得到的待遇不是一剑毙命,他被楼外月不费吹灰之力夺走了刀,然后让自己的刀,捅开了自己的脖子。 喉咙里喷溅出的热血好比泼墨作画,在楼外月脸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楼外月本可以躲开,但他偶尔也不会太在意脏污的问题。 真是可笑,玉珍珍怎么会是谁的战利品,玉珍珍就是玉珍珍,最漂亮最可爱,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可当楼外月独身站在那一地死尸中央,他面对那被染红的湖泊,不受控制地去回想刀客的那句话。 玉珍珍,温柔的,贴心的,不求回报为他人奉献的玉珍珍,他如珠似宝般呵护的孩子,就是拿一座金山,一座银矿来,也不会换的青年。 长大的儿子,在他错失的时光中,遭到了多少觊觎,多少掠夺。 儿子,玉珍珍是楼外月唯一的儿子。 这样病重,毫无防备地躺在父亲……触手可及的地方。 月光中,楼外月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将脸虚虚埋在青年散发暖香的颈窝里,喉咙藏着血溅三尺的可能性,刀客已向他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了,楼外月只消一偏头,甚至无需太发狠,就能撕咬开那血肉,尽情啜饮里面的精气,用它来满足自己的缺憾。 ——缺憾。 他是在遗憾什么? 牙根痒得作疼,迫切地想找个东西磨一磨,非得磨得满嘴腥气,使他饱尝鲜血的滋味,楼外月才能重新平静下来,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会因为谁的死亡而深感满足。 对父亲的挣扎困窘一无所觉,玉珍珍只是安静地睡着。 “……” 到底抵挡不住那嗜血的欲望,楼外月垂首,那扣在床头立柱的手不断用力缩紧,竟是生生碎裂了那里的木料,数片木屑扎进掌心,与此同时,楼外月朝玉珍珍张开了口—— 他在那白皙纤长的脖颈上,留下了一个缺乏力度的咬痕。 又或者是,一个极力自持的吻。
第94章 86 也许他确实是疯了。 这段时间玉珍珍始终病重,即便楼外月想要立刻奔赴千里外杀掉薛重涛和沈晚,也无法放心将儿子留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万般无奈之下,他便只好先将主菜往后推推,吃点其他小食解馋,聊胜于无。 当初围攻天涯阁的势力绝不止于薛沈二人,在楼外月以雷霆之势解决了一批监视天涯阁的人马后,薛重涛立即乖觉地收敛起动作,撤回自己的属下,倒是其他人等不知何为杀鸡儆猴,竟送菜般继续朝天涯阁门外安插眼线。 而在处理这些人的时间,楼外月偶尔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楼外月疯了!” 染血的语气里惊恐至极。 那时楼外月便想回答,不是疯哦,是走火入魔。可等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以楼外月为中心十丈之内,已经没有除他以外任何活人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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