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 后半句话,戚阳天咬着牙,吞回了肚里。 他不愿再看楼桦,刚要转身,这时,楼桦道:“七哥。” “……”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因为我也恨自己。”那被天涯阁上下当珍宝一样呵护的少主,正站在阴暗潮湿的密道里,正如一朵生错土地的花,可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楼桦道,“都到这一步了,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吗?” 戚阳天在喘息。 保护好少主!和少主一起活下去!将天涯阁守护的意志贯彻始终!戚阳天!你是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你不能放纵私情! 七哥! 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 七哥!七哥! 太多欢笑,太多哭嚎,它们一股脑塞进戚阳天的脑子,绞得他离彻底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让他们活下来……” 戚阳天双膝落地,掌根重重按在眼皮上,然热泪仍然打湿了面庞,他颤抖地道:“够了,都够了,我不想再有人死去了……” 什么是该贯彻的守护? 什么是该摒弃的私情? 戚阳天已无法分辨。 “好。” 楼桦展颜而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92章 84 月色如水,戚阳天从梦魇中清醒,他躺在床上出神,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起身,拖着步子出了房门。 自从在火场伤了肺,戚阳天的身体就垮了大半,他曾是众望所归天之骄子,虽不如楼外月,也可称得上一句武学奇才,但那样的夸赞……都是过去式了。 在夏日披着厚重的大氅,戚阳天离开了卧房,两缕鬓发湿透了贴在额边,他捂着自己那缺乏血色的唇,时不时咳嗽两声。白日耗费了太多精力,这会儿只是稍微多走两步便感到体力不支,戚阳天扶着廊柱,不得不驻足平复气息。 他喘了片刻,低垂头颅,唇边露出近乎嘲讽的笑。 如今,戚阳天孱弱到了过去的他会难以想象的地步,不止是当年留下的创伤,多年的夜不能寐,劳心竭虑,几乎是大幅度缩短了戚阳天的寿命,若非世间还存在必须由他去完成的事,戚阳天或许活不到今日。 不,这个说法也并不准确。 真正的戚阳天早已随着那场大火消弭,留下来的,只是空有其形体,内在却一片狼藉的行尸走肉罢了。 戚阳天想起白日里,楼桦对他的称呼。 他称戚阳天为——“阁主。” 阁主……而非七哥。 曾名扬天下的天涯阁,竟会沦落到任由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当上阁主,若是让戚阳天的叔父,过去天涯阁的护法知道了这一事实,又会做出什么表情呢。 “……” 寂静的夜里,戚阳天忽然听见了某种声音。 他登时止住难得放纵了的思绪,收敛起神情,戚阳天又轻轻咳了两声,沿着回廊,一步步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转过拐角,庭院中,少女正在月下舞剑。 许是见到了阔别五年的楼桦,戚阳天看着那道陌生身影,透过少女,一时间,他仿佛看见了很多故人。 年轻的,骄傲的,天赋卓越的……那很多在强敌面前怀抱着信念慨然赴死,却被他们愚蠢的兄长剥夺了死亡意义的人。 “——七哥!一定要保护好少主!” 剑光月影,少女身着简练的衣衫,高高束起长发,心无旁骛练习的模样,与文静又固执的秦挽鸢很像,挽鸢也会趁着夜里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独自偷偷跑出来练剑,只为了在下次比赛中一举夺魁,赢得那只最大最漂亮的风筝。戚阳天无意间撞见她这样的行为后,便开始在院子里蹲点,三更半夜逮了秦挽鸢好几次。 “勤奋是好事,但不睡觉怎么行呢?” 秦挽鸢挨训似的耷拉着脑袋,她咬了咬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输给唐大傻!他老是笑话我!说我是女孩子,不适合舞剑弄枪……” “嗯,挽鸢做什么都合适,但七哥觉得,致远不是在笑话你。” “那白天,他为什么总要在我练剑的时候跑来捣乱?” 月下,年幼的小少女擦了擦眼泪,委屈极了。 戚阳天只好转头去找唐致远,让他不要再和秦挽鸢过不去了。 谁知一向懒洋洋的唐致远反应大得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唐致远叫道:“我,我才没和她过不去!” 戚阳天困惑地说:“挽鸢却说,每回她练剑,你都要在旁边拆台,闹得她练不下去。” “……” “致远?” “啊啊啊!七哥!你不要管了!……总之我没有和她过不去!” 唐致远嘟囔道:“反正我能保护她,她想要的那个风筝我也能给她赢下来,练剑很辛苦的……真是傻子!总说我傻,到底谁傻啊!” 唐致远并非大放厥词,年轻一辈中,除戚阳天年长几岁无从比较,放眼其余人,唐致远的实力确实是数一数二,等他过了十八,能被允许离开天涯阁游行历练,想必江湖上又会多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侠。 正因唐致远自负于实力出众,才会在灾难前,第一个冲了出去。 剑起剑落,飒飒风声,秦挽鸢的固执,唐致远的潇洒,还有更多模糊的影子,全都在那里头了。 屋檐薄薄积了层月华,戚阳天长久地凝望着少女。 直到少女停下动作,他才开口道:“很不错。” “你的剑法是楼外月教的吧,我见过他出招。”戚阳天说,“楼外月的剑法讲求快,快之一字何其难求,不要一味的追逐他的步伐,先沉下心,专注于每一招每一式——心当静。” 那跟着楼桦来的少女并未开口,只是将剑背在身后,冷淡地瞧着他。 少女脖子上缠着白布,多是嗓子有损,不过白日里戚阳天也见到她与楼桦小声交谈,想来此刻一言不发,不过是不愿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也对,她身为楼桦的朋友,自然不会对戚阳天这个将楼桦弃之不顾的始作俑者有好脸色。 戚阳天表情不改,平静地道:“天涯阁内有禁令,三更后,非当日巡逻者,无许可不得持武器外出,你是外人,但既然住在这里,我便不会对你额外有什么照顾。下不为例。” 话音未落,就听那少女冷冷一哼。 “我就外出了,你能怎么着。”万欣道,“还下不为例,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戚阳天默了片刻,从屋檐下步出,月光从他头顶淋下,乌黑的发心也成了霜白。 “你是如何认识楼桦的?” 万欣充满戒备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戚阳天对她带刺的态度并不在意,只道:“楼桦最近还好吗?” “你说呢?”万欣嗓门高了起来,眼里好像要往外喷出火,受制于未痊愈的喉咙,她声音又很快变哑,“明知故问!他过得好不好,你还能不清楚吗?!” “嗯。” 这么爽快地承认,倒叫万欣无言以对。 戚阳天拢了拢大氅,道:“我清楚,我自然清楚他有多辛苦。” “……晦气!” 万欣往地上粗鲁地一呸,就要立刻离开,刚走出几步,她又迟疑地回过头。 戚阳天与她对上视线。 万欣咬了咬嘴唇,道:“你白天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白天说了很多话,你指哪一句。” “不要装傻!当然是指你会留下他们那句!现在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楼外月死而复生,闹出多大的动静,你……哼,不过这也是当然,天涯阁本来就是他父子的,你压根就没有资格赶走他们!你——” “不对。”戚阳天打断了她。 万欣拧眉:“哪里不对?” “天涯阁不属于那对父子,楼外月从一开始就只是挂名阁主,并不真正理事,楼桦虽是少主,却也没有依照少主该有的标准来进行培养,天涯阁对他只有爱,没有责。” 万欣冷笑道:“好一个只有爱没有责,说得像他占尽了便宜,苦头竟全让你吃了。” 戚阳天垂下眼,万欣横挑鼻子竖挑眼,只觉再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要再酝酿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戚阳天又开口说:“楼桦向你说过天涯阁的事吗?” 许久,万欣说:“没有,这样害得他受尽苦难的地方,他一次也未提起。” 言尽于此,万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像秦挽鸢,像唐致远,这样决绝无情的背影,也与将楼桦弃于苦难不顾的戚阳天一模一样。 戚阳天静静立在原地,仰头看那轮明月。 流云辗转,月色明灭,戚阳天轻声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庭院一角的暗色,在月光的照耀下,不动声色拉长出一道颀长人影。 楼外月从中走了出来,垂落的袖袍窸窸窣窣拂过脚边盛开的雪白花朵。 “本来,我是没打算让你活过今日,可仔细想了想,你的顺序倒可以再往后挪挪。”此时此刻,楼外月依然是语气轻悠悠地,他道,“那就按照这么来办好了,你放最后一个,其他人就挨个儿来解决——白日你不是有话要私下和我讲么?讲吧。” 与天涯阁绝大多数教众一般,过去,戚阳天也视楼外月为不可动摇的天,至高无上的满月,戚阳天从不怀疑,只要有楼外月在,天涯阁就能永远屹立在江湖的顶点。 楼外月此人,即权与力的化身。 然权力这种东西,本来就无所谓褒贬好坏。 能得到,也自然能失去。 叔父,您错了。戚阳天心想,天涯阁不需要一个名扬天下的楼外月,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天涯阁从一开始,就无需站上那最高的山巅。 天涯阁,只是为了守护而生。 但没有楼外月,一个会平等接纳妇孺病弱的组织,在这江湖又如何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其中的恩怨因果,事到如今,戚阳天也难再计算。 “楼外月。”戚阳天道,“八年了。” “他们在杀光天涯阁的有生力量,瓜分完全部的财产后,终于想到要戴回悲天悯人的面具,他们将天涯阁打成邪教,又自命清高,向江湖不知内情的众人宣言,说既然铲除了邪教大半的势力,余下的人等不成气候,倒不如做件好事,允许天涯阁“重获新生”。” 楼外月哈哈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这江湖果然多是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戚阳天不作声咀嚼这几个字,好一会儿,忽的爆发式的咳嗽起来。 等他呼吸勉强平顺后,又沙哑地质问:“交纳贡赋,跪地称臣,长年受到监视,他们是名门正派,那天涯阁是什么?我们究竟算什么?!” 宛若对戚阳天话里深切的怨愤毫无感知,楼外月微笑着道:“你只有这些抱怨的话要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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