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原野上遥遥地响起喧天的马蹄声,紧接着,又是战鼓擂擂、画角齐鸣。郑禄达偏过头,望着声息来处,但见黄尘连天、旌旗蔽空。外围的临江军乱成一片,歪歪斜斜地举起刀枪,都碎着步子往后退。 郑禄达霎时收了泪,却作了然一笑,支着树干起了身,拨开士兵,踏步走向阵前。 他甲胄脱烂、半身染血,阔步走来时,神态安闲自若,犹带着昔日的英雄气魄,目光更是异常平和,恰似山岳深渊。宋骢胯下骑着炽焰红马,手揽马辔,定定地审视他。一旁顾梦棠白马银甲,面露不忍,上前半步,动容地唤了他一声:“大哥!” 郑禄达却看也不看,只顾回望向宋骢。他髭须上满是风尘,其下的唇角却分明地扬起。 宋骢目光一敛,扬声道:“郑将军,晚生送你的大礼如何?” 郑禄达朗笑三声,兀自摇头,道:“是我败了。我只当行军打仗就是驭马弯弓,使不出你那么多阴谋诡计。小子你也莫得意,胜败无常,兴亡有时,今朝你在万人之上,指不定明日就在黄土陇中!” 宋骢面色微微一僵,仍扯着笑道:“有劳郑将军见教。”扬臂指向身后,巍巍伫立着数百个骑兵,“我虽只带了六百人来,你身经百战,自然省得你我如今的胜负之数。不过我不欲再妄伤人性命,只盼郑将军挪动贵足,随我们一道回奉京去。” 顾梦棠也劝:“大哥,小弟知晓你顾惜将士性命。事已至此,再战无益,大哥,你同我回去罢!” 郑禄达仰天大笑,忽然又沉下脸,怒视他两人,嘶哑道:“‘回’?说什么回不回?!我郑禄达自南陵沧州来,死也合该葬在南陵山野之间。那奉京,从来不是我的归处!” 顾梦棠听出他话语中决绝之意,神色骤变,暗道了声:“不好!”宋骢还迷糊着,不知作何回应。 远处,郑禄达忽地背手一掏,从后腰翻出一柄雪亮的长剑来,在千百道惊骇目光之下,手腕一转,蓦地横剑于颈。 “大哥!”顾梦棠登时肝胆俱裂。宋骢见他动作,当即也把起长弓,架起羽箭,直直对准他握着剑柄的手,想将那把剑射将下来。然而那剑正好抵在颈胸要害之处,宋骢瞄了几息,只怕错失目标,反伤了他性命,致使自己引祸上身,故迟迟不敢松弦。 迟疑间,顾梦棠却猛地一扬鞭,策马如飞电一般,毫不迟疑,奔向郑禄达。 日光照着剑刃,折出炫目白光,郑禄达不由得眯缝起眼,看着朝他飞驰而来的顾梦棠。身下银鞍白马,身后披风猎猎,顾梦棠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正在对他说什么。不必去听了。此生悲欢离合、贵贱荣辱,只合作此慨然一笑。 “大哥,求你不要!” 他终于听清顾梦棠在说什么,怆然地收回目光,垂下眼。这把剑昨夜不知砍下几只手、折过几杆枪,边缘俱翻起卷刃、裂开豁口,参差不齐,不复往日锋芒。宝剑沉沙良弓折,与他正是相称。 他双手一挺,卷裂的剑刃切入他颈侧。最初是没有痛觉的。郑禄达暗怪道:原来这死竟是这般滋味,恁地无趣!
第二十一章 ==== 刺剌一划,脖颈割开一条血线。天地寂静,顾梦棠翻下马来,摔了一跤,从飞扬的尘土里挣起来,连滚带爬冲到郑禄达身侧。顷刻,伤口倏地喷出一道血泓,当头浇在顾梦棠脸面上,溅得他半身血红。 顾梦棠不闪不躲,咚地跪倒在他身边,双手按住郑禄达颈上伤口,眼中止不住地坠下泪去:“大哥……大哥……我求你,你撑一撑!”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嘴里颠来倒去不过是这些话。 郑禄达仰面躺倒在地,巨眼圆睁,呆愣愣地望着幽深的天穹。长风掠过,带起他灰败髯须,卷得上下翻飞,顾梦棠晃眼只当他动了动唇,心如擂鼓,急切追问:“大哥,大哥?你要说甚么?!”说罢立时埋下头去,贴在他唇侧,好细细听他声音。 他等了许多,只有嘶嘶的漏风声,断断续续,尔后郑禄达喉中却是咯吱一阵乱响。顾梦棠蓦地睁大眼,只见指缝里嗖地飙出几道血箭,随即血如泉涌,转眼将他们身下染成一片血红。 “大哥……”顾梦棠慌了神,将手按得更紧。 郑禄达胸腔巨震、眼眸颤动,嘴巴张到最大,竭力从空中攫取最后一口气息。那一息到一半便断了,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郑禄达犹睁着眼、张着口,面容在一瞬之间变得灰白。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顾梦棠怔怔地松了手,喉间的血流似乎也逐渐干涸,只剩了细细的一股,随后彻底断绝。北风在郑禄达面上铺了细细一层沙尘,那些砂砾也噼里啪啦地撞进顾梦棠眼里。他仍跪立在原地,犹如木雕泥塑,仿佛与郑禄达的尸身化为一体。 他怔愣着,心如电转,簌簌地闪过许多念头。他先想的是该如何向虞应容交代,他派自己做督军,本为保住郑禄达性命,他一番举动,反致使郑禄达心灰身死。又想,等到阿缺和措冬云得知了,真不知会如何作结,阿缺身子那样弱,怎么承得住这样的消息…… 千百种思绪乱糟糟地飘走。末了,他脑中只剩一片久远的残迹。那是北上路上,一战过后,郑禄达与他避开众人,寻了一处清净山岭,两人席地坐在枯草丛间,各自擎着一坛浑浊黄酒,把酒言欢。 他终于失声痛哭。 - 那日黄昏,马车已早早在后门等候,石锦拿着几样许若缺贴身细软,替他在车中安置好。不多时,便见许若缺和措冬云一前一后地过来。许若缺休养数日,面上久违地有了些血色,在夕色中恰似芙蓉照日。 他转过身去,见措冬云冷着一张脸,但眼神中分明有难以遮掩的离愁别绪。想到今日一别,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之机,人世相会,恰如浮萍聚散,不由得也是一恸,忙低眉掩下眼中酸涩,故作轻松道:“四哥先回沧州一步。盼你来日军功赫赫、官至三公,且莫忘了四哥这位乡野闲人,得闲来见我一见,四哥便再满足不过了。” 措冬云亦眼泛泪花,只是挪开双目,硬邦邦道:“什么三公,我才不想做。你回沧州,我待得无趣,指不定哪日也回去了。” 他这是气话,许若缺却认真听了,豁达道:“他日你若厌倦军中生涯,想回去了,自来便是。你在军中是铁骨铮铮的将士,在沧州还是我那名混不吝的傻小弟。大哥与四哥总是等着你,你来了,我们便如从前一般,在沧州优游度日、浑浑到老,了此一生,也是乐事。” 措冬云已转过身去,语气里待了分明的哽咽:“我自有考量,不用你多言。”听见许若缺噗哧一笑,又悄悄转过眼去,觑着许若缺,搜肠刮肚道,“四哥你,你……真的不等二哥回来,好歹见他一面?” 许若缺已攀上马车,足下一顿,回头笑道:“一面复一面,终有离别之时,这时机便交给天意吧。”他说这话时,不觉望向的却是皇城方向。日落之处,群鸦自高耸的宫墙宝殿呀呀飞掠,那片华美的楼阁逆光只见暗影,重重叠叠地印在他心上。心绪牵得腹中一痛,许若缺这才恍然如大梦初醒,转过头去,自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外,石锦还絮絮叨叨:“唉,爷,你带石锦一起去嘛,路上总得有个服侍的人吧?”他又把车夫往外一推,“要不我给您当车夫使?驾车我也会的!” 车门后,许若缺紧紧按住小腹,冷汗出了一身。今日不知怎的,发作得比一贯都要厉害,此时手下那处鼓凸的小腹竟像是要裂开一般,伴着呼吸泛出尖锐的痛意。他强忍着痛,挤出几分笑意来:“你家在奉京……随我去沧州作、作甚。且离开吧!”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措冬云回头望着车厢,微微皱起眉头。 “启程。”许若缺恐日久生变,忙吩咐车夫。于是车夫高喝一声“起”,在马背上嘹亮地落下一鞭,车轮轧轧而动,已载着许若缺行了几丈。此时忽听得院中嘈杂,竟是门房急奔而来:“爷!五爷!有急报——” 门房拦在车前,马夫倏地住了马,车身摇撼,许若缺单薄的手指抓紧窗沿,已被这一下颠得生出些呕意。他趴在身后软枕上,大口喘息,意识却想道:“该是什么急报?二哥回来了?大哥的事已了结了?” 还不待他开口,措冬云已一把抓过信报,展开一看,霎时变了脸色!他开口欲问门房,想到车上之人,竟把话头生生吞下,一语不发。石锦等人见措冬云如临大敌,便知生了变故,只是面面相觑,顿时一片死寂。 许若缺缓过一口气,见车外之人皆缄默不语,莫名生出了预感,心头一悸。“是……是何事?” 措冬云死死盯着马车,眼眶已憋得通红,只是深深吸气。 “小弟?”许若缺越发急躁,可怖的预感悬在他心上,他必须马上证实自己的猜想是错的。顾不得病弱之态被人看到,他颤巍巍推开车门,虚弱的手杵在车板上,支起身子要跳下来。他起得急,眼前顿时一黑,手头一松,整个人竟脱力般地要从车上跌落。 措冬云顿时疾步上前,将人抱了个满怀。他察觉到手下的身子正在剧烈颤抖,领口露出一截雪肤,已是冷汗涔涔。“四哥!”他张皇无措地喊了一声。 他右手扶在许若缺肩头,尚拿着驿报,许若缺垂头便已瞥见了,措冬云正要往怀里一收,不料许若缺趁他不备,劈手夺过。 “四哥!”措冬云欲抢。那驿报不过寥寥数语,许若缺一眼扫过,不解其意,还要再看。只是眼中忽然有泪涟涟而下,将视野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措冬云趁机抽走驿报,往空中一送,那张白纸登时便随风去了。 “不要看了!”他抱紧怀中软绵绵的身子,想把人扶在车沿坐好,忽觉手下剧震,竟是许若缺痉挛了一下。“四哥?”他颤声唤道。许若缺的脖颈无力地后仰,唇边挂着一线血痕。他虚虚张着双眼,眼中倒映着深蓝的碧空。紧接着又是一下抽搐,他的面色随着这次挣动瞬间灰败了,但听得他喉中“咕咙”一声,随后一大股粘稠的热血自他口中喷薄而出,落了措冬云满脸满身。 “四哥!!”措冬云立时将人拦腰抱住,托着昏迷不醒的人便往卧房赶去,行出数十步,忽觉手下触感异常。那人腰身纤细,他自身后一握,指尖便能碰到腹部,此时那处所在柔软非常,竟奇异地膨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后心一冷,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泼冰水,缓缓低头看去,远山蓝的罗衣下,那人的腰腹已顶出一块清晰的圆隆。 措冬云脚下一软,登时半跪在地。他还紧紧托着许若缺身子,手难以置信地贴上那人小腹,已带了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人小腹分明的浑圆毫无防备地顶在他掌心,娇软而冰凉的触觉,像是一块柔嫩的水豆腐,脆弱得不堪一击。
95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