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披衣起身,取了一根新烛,就着火光点燃。焰蓦地冒出来,就燃在他乌黑的眼瞳之中。 * 今夜赵敛练刀很有手感,前些日子一直琢磨不透左手使腕,今天就顿悟了。 恰袭秋风,整个人都轻快,像是有什么好事儿来了。周彦望着,拂须笑道:“今天不错,比前几日进步不少!”他走至赵敛身侧,轻抬一把他的手腕,看似松,却绷得紧,一掌不动。 “今天倒是格外好,遇着什么好事了?” 赵敛收回刀,傻了半晌,才笑着说:“也并非是什么好事儿吧。” “说来听听?” 赵敛与周彦一同坐在军营的草地,彼此盘膝坐着。他们都天上的月亮,感受轻柔的风。 “我遇上个知己。”赵敛道,“他武功比我厉害,能挥弱花不落,能策烈马横枪。人很谨慎,对我很客气,很温柔。”他低头想着,拽了一把地上的草,说,“他性子和我相反,比我沉稳。” 周彦听后,笑了两声,道:“你这样活泼聒噪,突然遇得一个安静的,肯定觉得和别人不同。” 可赵敛却摇头:“是这样,又并非这样。我也不知怎么说,可我就是很乐意跟他呆在一处。周将军也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吗?” “你是说乐意与之呆在一处的人吗?”周彦想了一会儿,“那倒是有了,你师娘。你师娘也喜静,跟别人不同,在人海之中,我也是能一眼瞧见她的。” “哦,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知己,其实也不分男女,坐一起觉得舒服,不拘谨,那便是最好的情谊了。”赵敛躺下来,背后的草硬,扎人,戳得他后背疼。他却不怕这些疼的,又说,“我与这位知己好久不见,要换作以前,我同谁好久不见,那见面了一定就没话说了。但和他不一样,我见了他,就什么都想和他说。” 赵敛忽地起身,“我想把我经历的所有好玩事儿,都告诉他。而他呢,总是默默听着,偶尔笑笑。好像他对别人都是这样,对我,也无不同。我跟他说好玩事儿,他却不告诉我。” “你意思是,你把他当知己,他却未必拿你当知己?” “大约如此吧。”赵敛失落着说,“他好像对谁都这样,我在他眼中不是例外。” 周彦笑说:“怎么,你还想把他捆在身边,只准他对你好?人一生能有很多朋友,你除了他, 还有纪家哥,还有不少儿时玩伴,他也不例外。” 赵敛一听,顿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坐着想,想到谢小官人同别人笑、分享趣事的模样,不说别人,单对着程庭颐,他都能觉得百般难受。 他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说:“我又不是不准他跟别人玩的,将军不懂我。”他用力叹了一口气,“我要怎么说呢,我见着他很高兴,我也乐意看见他笑。可我就只想他对我一个人笑,他要是对别人笑,我又不高兴。” 周彦拍他脑袋:“人不大,还挺爱占有。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这不高兴那不高兴,且问问人家高不高兴。” “我不敢问!”赵敛躺着。 “阿敛还小呢,小孩子不就是爱占有吗?长大就好了,看得惯了,就不会想着占有谁。” 赵敛想也是,可能就是他打小养出来的脾性,遇到什么好人好物了,就想占为己有。 “可是我见着谢小官人,连刀都变柔了。”他心里默默说。 【作者有话说】 小赵小谢平时都不编小辫儿的哈,就这一回小谢编了,后面也不会编。
第37章 十三 在眉梢(三) 赵仕谋回到家的时候已过子时了。 最近三衙很忙,他几乎抽不开来身。有时候闲下来了,他还要去看一看赵敛练刀,很担心阿敛再闯祸。等军营里的事情忙完了,他才能得空回家,去问问失意的赵敬。 赵敬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从前他不上学的时候,都要在家里读书、作文,可自从官家赐婚,他再不能把心放在读书上了,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总是喝酒,喝得微微醉,对着空白的纸写字。 他写: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1] 下一句是“长风破浪会有时”,可是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那个时候了,所以停笔。 赵敬的书案对着窗,窗子没关紧,一阵秋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起纸角。赵仕谋就在这一道缝隙里与赵敬对视,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任凭秋风萧瑟。 “爹爹。”赵敬还是出门和赵仕谋行礼,“爹爹回来了,还以为今晚你就睡在军营里了。” “我不回来怎么行呢?”赵仕谋看着赵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要喝酒了,凉酒伤身。” 赵敬笑笑:“儿子不喝了。” 赵仕谋又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法。忙着过,闲着过,就看你想怎么过了。” “忙着过,闲着过,那我这一辈子,是该忙着还是该闲着?” 赵仕谋无言,只是愧疚地拍赵敬的肩。后来他说:“忙着也好,闲着也好,只要是清醒着就行。你喝那么多酒,每日都不清醒,又这么来谈过日子呢?” “是。” “回去睡吧,也不早了。”赵仕谋伸手把赵敬屋里的窗子关了,又嘱咐他夜里不要蹬被子,云云。赵敬都说好,什么都没反驳。 赵仕谋走了,快要拐过长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去看赵敬。赵敬还是恭敬地站在那儿,恰有风拂过他的发梢。 “爹?” “爹爹对不起你。”赵仕谋说,“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赵敬鼻子一酸,还是笑着回答:“儿子很快乐,什么时候都很快乐。只要爹爹高兴了,只要阿敛高兴了,我就会很快乐。”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挥挥手,让赵敬回去睡觉。他走到长廊的尽头,看见眼边的祠堂。 亡妻的牌位就摆在祠堂里,赵仕谋已经很久没有去见她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和妻子说阿敬的事。 “阿郎,天晚了,您要不要烧水沐浴?”仆从悄声过来问。 赵仕谋摇头:“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看娘子,你不必跟着了。” 夜里又起风了,赵仕谋走进祠堂里,一夜都没出来。 * 赵敛回到营帐时已经很晚了,谢承瑢早就睡着了。他很怕扰到谢承瑢睡觉,所以就垫着脚进来,步子比羽毛还轻呢。 晚上他还有事做,便是写今日学刀心得。写了一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闷哼。 赵敛循声回头,小声问道:“谢小官人?” 谢承瑢不答他,只在呓语:“疼……好疼。” 赵敛的心又揪起来了。他放下手里的笔,到榻边为谢承瑢擦汗,又听见谢承瑢说:“疼。” “背疼吗?不要躺着了,卧着就压不到伤口了。”赵敛揽过谢承瑢的手臂,要替他翻身,边翻还边哄,“一会儿就不疼了,不要怕。” 谢承瑢半身出了被子,似乎感受到凉气了,呢喃说:“风吹进来了。” “我帮你挡着。”赵敛环住他,把所有的冷都挡在外面,“不冷了,不冷了啊。” 可谢承瑢还是觉得冷。他在找温暖的东西,摸到赵敛,就像摸到热乎的火苗。他想暖和,就伸着手臂去勾赵敛的后颈,攀在赵敛的肩头,越贴,就越暖。 他迷迷糊糊地说:“还冷……还是好冷。” 赵敛脸都红透了,真的能滴血。他不敢推开谢承瑢,更不敢由着他抱,非常矛盾。 只能说些好听话来挽救一下自己的风度了:“盖着被子就不冷了,小官人,我们盖被子吧?”他被子拿过来,全裹在谢承瑢身上。 帐子里的烛火很烫,摇摇晃晃的,一阵一阵地扑腾。 赵敛的耳朵也很烫,他的心也一阵一阵要往外冒,就像摇晃的蜡烛。谢承瑢的皮肤就贴在他的脸上、脖颈上,那么近,炙热地,好像有火在烧他。 很快赵敛就意识到这不是火,是谢承瑢发烧了。 “你发烧了。”他摸着谢承瑢的额头,“我去给你找军医,你快去躺好。” “下雪了……”谢承瑢似乎糊涂了,带着半点哭腔,“娘,雪要漏到屋子里来了。” 赵敛赶忙抱紧他,再次听他迷迷糊糊说:“下雪了……下雪了……” “没有下雪,不会漏雪的。”赵敛摸着他的额头,又分出一只手去拧干湿布,敷在他额头上。幸好之前留了一盆水,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娘,下雪了,你醒醒。”谢承瑢痛苦地流泪,“娘……昭儿再也不会不听话了。” 赵敛手忙脚乱地给谢承瑢降温,轻拍谢承瑢的后背说:“谢……谢昭昭。” 谢承瑢应他:“嗯。” “昭昭,昭儿。”赵敛鼓起勇气说,“没有下雪,昭昭。” 谢承瑢安心了,很快就不再闹着下雪,但还是要死死勾着赵敛的脖子,不准他走。赵敛没办法了,只能顺着他。 “昭昭……” 赵敛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无礼,怎么可以趁人之危呢?不知道谢承瑢醒过来还会不会记得他乱叫,总之他是没脸再见谢承瑢了。 他闻到谢承瑢身上淡淡的香味,掺着蜡梅、草药。那是独属于谢承瑢的气味,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昭昭,你为什么总是在受伤呢?”赵敛将下颌枕在谢承瑢的肩窝里,轻轻地,却牢牢地抱在一起。 烛火要燃灭了,最后一簇火焰坚持着发光,随后黯然倒去。外面偶有军士巡逻,隔着昏黑的帐,透过温暖的蟹色光调,可以窥清帐外人影。 而赵敛和谢承瑢就处在这样昏暗的境地,紧紧相拥。 这一夜里,赵敛完全没有睡着。他低头就能用嘴唇碰到谢承瑢软软的发,稍抬手就能搂住他的腰。而谢承瑢呢?他只是在睡,偶尔说起梦话,在念:“二哥。” 赵敛不知道为什么谢承瑢会在梦里叫他,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像就要飞出来了。 等清晨,赵敛才放开谢承瑢,偷偷坐到床榻底下去,又默默写他那没写完的练刀心得。 “心先定,手才定;松而稳,柔而刚。” 他写着,忽然迷惘起来。 还想再抱一回,借着昏光和昏神,借着没人注意的清晨时刻。他还想再抱谢承瑢,就是紧紧地抱在一起。 只有天知道,他昨夜用嘴唇和鼻尖碰了多少遍谢小官人的头发。 * 谢承瑢醒来时,帐子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他当然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像是病糊涂了,对着赵敛发疯。他也听见赵敛叫自己昭昭了,不知道是听错了,还是赵敛真的在叫。 “昭昭,昭昭。”除了谢忘琮,没有人会叫他的本名了。现在又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他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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