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近霖的父母都是佃户,因贺母有腿疾,不能下田耕作;贺父身体也不好,劳力有限。贺家实在贫寒,迫于无奈,贺近霖才来投军。从了军了,贺近霖就能有俸禄养家了。”谢承瑢说。 “木石村虽远,却也在珗京,倒不至于走投无路饿死吧?”赵敛疑惑道。 “二哥有所不知,这珗京的土地呢,多半都在王孙贵族、富豪裕户手中。这几年打仗,光粮草补给就要耗费大量钱财。钱从何处而来呢?富户们自然是不会出的,只能从这些佃户身上挖下来。”谢承瑢说到此,微微垂眼,“延州这一战,打了一年半。出征延州,要从朝中调拨银两。钱不够,就要加大税收。豪户们吃尽肉,贫农只能吃糠,甚至连糠都吃不起。贺近霖的村子也是如此的,担子重了,连自己都无法养活。” 赵敛沉默片刻,说:“我先前还听人说,大周已有盛世之相。原来只是假象吗?” “朱门酒肉臭,二哥。珗京城内一片繁华,城外就未可知了。再者,打仗最烧钱。先帝休养生息这么多年,存下的钱,打完一个延州就不剩多少了。” “朝廷只要想克复西州,必须先拿下延州。延州本就难攻,还是西境入中原的重要关口,不先打延州,燕人便能从延州长驱直入,顺着均州一路猛攻,如此,珗京危矣。拿下了延州,剩下三州才能好打。现在官家不是有意要再征秦州吗?” 谢承瑢摇头:“朝中的事情,我并不知晓。不过征秦州不会那么快的,应当是要休整军队、恢复经济之后,才能再征。” 赵敛想起来什么,又问:“小官人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何也来从军呢?” 谢承瑢有些发愣,不想回答,就抬头看着赵敛微笑。 赵敛这就知道了,自个儿拍拍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不必答了,当我没问好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贺近霖一样,也生在佃户家。”谢承瑢轻轻叹了口气,“我家原先并非佃户,约有一百亩田,算是小富。我爹爹一心想要从军,加上我祖父母去世,家中田地便荒废了,多年未有种植。村子里的富户看上了我家的田,几番想要买过来,我爹爹都没同意。后来……” 后来富户为了讨好谢祥祯,领他去了珗州城内见世面,这便走进了录事巷,遇见了梁玉楼。谢祥祯一眼就被这样动人的舞姿所触动了,再听她美妙歌声,瞬时不可自拔。为了梁玉楼,谢祥祯把家中百亩荒田卖给了富户,拿银子赎回了她。 田没了,钱也没了,谢家就只能做佃农。谢祥祯是不会做佃农的,他在军营里,种田的,就变成了梁玉楼。 梁玉楼做了十几年的佃农,她原先甚至连锄头都没摸过。后来她死了,谢祥祯也没有见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直到冬天过了,人已经下葬很久了,他才回家,带走了一双儿女。而这片田又租给了别的佃户,永世不休。 “后来?” 谢承瑢摇头:“后来就卖了田,也变成佃户了。” “为什么卖田?”赵敛不解,“谢虞度候都已经从军了,又何必把田卖了,也找农户来租便是了。是急需用钱么?” “我不知道。”谢承瑢笑笑,“不说这个了,二哥今天练刀怎么样?” 赵敛知道谢承瑢不想再说了,便不再追问。他把手掌心翻给谢承瑢看:“我手心的皮破了,等再长出来新皮,就可以生茧子了。” “疼吗?”谢承瑢看他的手,“长茧子应该疼吧?” “疼,很疼。”赵敛皱眉说,“可疼可疼了。” 谢承瑢知道这会儿是最疼的,他把赵敛招过来,说:“我替你揉一揉,揉揉就不疼了。” 其实赵敛皮可厚,一点儿都不怕疼。但这会儿能得谢承瑢的关切,他怎么能说实话呢?就装可怜说:“真的很疼,疼得我都想哭了。” 谢承瑢笑起来:“你这么怕疼?” “我可怕疼了。”赵敛感受着谢承瑢带茧子的指腹,舒服得要笑过去了。 “怕疼你还笑成这样呢?” “因为你在替我揉,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不说话,专心替赵敛揉手。赵敛却不喜欢不说话,他得和谢承瑢谈天:“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体寒,老觉得冷,那时候我娘也会给我揉手。” “是吗?”谢承瑢莞尔。 “后来我娘走了,我就再也不会体寒了,也不必别人给我揉手。但如若以后我还冷,你能再帮我揉揉吗?”赵敛说完,觉得不太好,又补充说,“我觉得你的手很轻很巧,要是你不愿意也无妨的。” “有什么不愿意?”谢承瑢摁着那处破皮,笑着说,“揉揉就不疼了,揉好了就长茧子了。你要疼了,就来找我,我都会帮你的。” 赵敛难得沉默。他感受着谢承瑢指腹的热度,从手心传到手臂,再上沿着到心口。 滚烫地,像是火焰。 谢承瑢低着头,有碎发遮挡了半张脸,赵敛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赵敛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把谢承瑢那些碎发拨开来,勾到耳后。 谢承瑢抬眼:“怎么了?” “我怕挡着你的视线,这样就不挡了。”其实赵敛是在骗人,他就是想看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说谢谢:“是不挡了,多谢二哥。” 揉完了手,赵敛又说要给谢承瑢揉背:“总不能只使唤你,你也能来使唤我。” “我怎么好使唤你呢?” “我就是爱听你使唤,没事儿。” 赵敛的手很轻柔,揉得谢承瑢很想睡觉。谢承瑢打了好几个哈欠,昏昏欲睡,困得闪出几点泪花。 赵敛见了,问:“你困了吗?” “不困。”谢承瑢坚持说,“我还能陪你多说会儿话。” “你困了就睡会儿吧,我继续给你揉,不用你陪我说话。” 谢承瑢说好,趴在榻上,眼睛很快就闭上了。 赵敛又说:“谢小官人,以前我娘跟我说过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小时候我背不好书,她就告诉我,只要把书放在枕头底下,就会在梦里也读到书。放在枕头底下的东西,都会入梦来。” 谢承瑢脑子缓缓地转,笑说:“那二哥把心得放在枕头底下,也能入梦去。” “嗯,要把你的心得也放枕头底下吗?枕着什么,就能梦着什么。” “放吧。” 赵敛趿着鞋去拿心得,都放在彼此的枕头下面。放完了,他又替谢承瑢揉背,说:“你先睡吧,一会儿我给你扶到枕头上面去,就可以做梦了。” 谢承瑢困得不行了,真的要睡了。 帐外有士兵在巡夜,整齐划一地走过去,很吵,但比巡夜兵更吵的,大概就是赵敛的心跳声吧。 赵敛看谢承瑢睡了,揉背的手也越来越轻。 “谢小官人?” 谢承瑢已经不能答他了。 赵敛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案前熄灯。 火焰吹熄那一刹那,他想了很多。想到心得里那些刀法,想到夕阳下骑马,还有春日里,梨花树下,霎时白头的谢承瑢。 枕着书,所以书入梦来;枕着人,是不是人也能入梦来? 赵敛摸黑到谢承瑢身边,轻轻挽着他的脑袋,反不想惊醒了他。 “怎么了?” “我把心得放反了,小官人。”赵敛睁眼说瞎话,“我捧着你,你往里挪一挪。” 谢承瑢“哦”了一声,往里躺躺,又昏昏睡去。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落在一个温热的东西上,比枕头硬,比石头软。他想着这是什么枕头,可神思不清了,怎么都睁不开眼。 随它去吧,他想。 而赵敛躺下来,一直心虚。 枕什么,就梦什么。谢小官人枕着他,也能梦到他吗? 想到这里,赵敛的心忽然又跳得很快。 “你可不可以也梦到我啊?”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 程庭颐原想着偷偷去找谢承瑢见一面,一来是问问伤怎么样,二来是讨教一下枪法。 可是走近了,才听见帐子里头有人在说话。他凑近了去听,好像是赵家二郎。 程庭颐胆子很小,完全不敢进去叨扰。他在外面徘徊良久,觉得赵敛应该不会早出来了,打算明天再来。 转身才走不远,他看见了纪鸿舟。 “纪公子。”程庭颐先作揖。 纪鸿舟随后笑着回礼:“许久不见,庭哥。也是来找谢小官人的么?” “是。” “怎么不进去?” 程庭颐为难着说:“我听见二公子的声音了,似乎是在说话,所以……也许不便进去。” “原来如此。”纪鸿舟也不急着进去,问程庭颐说,“今日我路过擒虎军校场,看见你了。我望见你摔了一跤,现在还疼吗?” 程庭颐很窘迫,摸着头发说:“还好,不疼了。” 纪鸿舟问:“你伤在哪儿?” 程庭颐下意识捂着手腕说:“就擦了手腕,倒也还好。” 纪鸿舟不信,他走上来拨开程庭颐的袖口,看见一大片烂肉。 “这叫还好?这叫一点都不好。”纪鸿舟从怀里拿出一罐药,轻轻涂在程庭颐的伤口处,“我这药管用,你先擦着,再用长布裹一裹,裹紧了,每日都要换。” 程庭颐受宠若惊:“我怎么好拿你的东西呢?” “有什么不好,药不就是给人用的么?这是好药,送给你了。” 程庭颐推辞说:“这怎么好,我回去拿我自个儿的药涂涂便是了。” “不用,我这药很好的,你拿着用吧。”说罢,纪鸿舟又从怀里扯出长布条给程庭颐裹住伤口,“若有伤放着不治,那伤迟早会把你吃了的。还是要治一治。” “这药,是你要送给瑢哥的吗?”程庭颐问。 纪鸿舟点头:“是,但我也是要给你送一份的,恰好见了。” 程庭颐知道纪鸿舟是在哄他,但还是很欢喜:“谢谢你的药。你把药给我了,瑢哥如何呢?” 纪鸿舟轻笑一声:“我二哥都在里头了,你还愁他没有好药吗?” 程庭颐把这话反复琢磨,忽然感觉带子系得太紧,疼了,便惊回手去。 “别动,疼了?” “疼。” 纪鸿舟把长布打了一个结,说:“疼了就告诉我,不要躲我。” 程庭颐叹了一口气:“现在不疼了。” “我给你包起来了,你当然就不疼了。”纪鸿舟对他笑,“我总在校场外面看见你,还喊过你,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 “你喊过我么?” “我喊过你好几遍,可你总是低着头走路,一点儿也不听我说话。” 程庭颐愧疚地说:“大约是我没有听见,下回我就听见了。” 纪鸿舟却摇头:“庭哥,下回别低着头走路了,你总低着头,就看不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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