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敛都快忘记他以前住的赵宅了:“有吗?官家送的房子,能有多大?韶园统共就住那么几个人,以后你休假了还来家里住,我早就收拾了屋子给你。” 谢有棠高兴说:“天天来住行不行?一直住到老行吗?” “当然不行。”赵敛用拳头顶他,“等你成家了,我会给你买新的宅子,不要和我们男人挤一块儿了,不好。” 谢有棠嘴上不说,但心里非常感动。他在以为自己没家了,没想到这儿也能算是他的家。 “我可以给叔叔养老。”他说。 “以后的事儿,你现在就开始操心了。等我老得走不动路了,你再来说给我养老吧。” 赵敛本来还想再泼他冷水,比如说问些书、考些题,但阿福突然来了,也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福说:“二哥,三哥回来了。” “三哥?”谢有棠疑惑道,“是叔叔的弟弟吗?我没听说叔叔有弟弟。” 赵敛说:“不是弟弟。”他转头和阿福说,“我在忙,你叫他先休息。” “是。” 看阿福走了,谢有棠好奇心更重了,追着问:“是谁啊?我是不是要见一见?不见也太无礼了。” “不用见,他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你见了他,他反而不自在。我陪你逛逛吧,消消食。” 四月的夜很凉爽,四处吹来微风,将人的衣摆都吹拂起来了。长廊外就是池子,月光之下能见红鱼空游。 谢有棠刚路过一扇刻梅花的雕窗,才眺望到窗子那边的假山流水,便瞥见水岸走过一个灰衣的人。月光落水,波光粼粼,有柳条随风摆,扑向那人的袖子;那灰衣人戴了一只银冠,有一枝冒出来,晃在空中,随他走路轻颠。 谢有棠盯着那人看,走过了一扇雕窗,又走过一扇雕窗:他和那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一步都没有落下。 他认识这个人,曾在幼时有过一次会面。童年时记得最深的,是那个人漂亮的眼睛,特别干净,总让他想到湖水、冰晶。 谢有棠踩在长廊的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根本没看见前面的折弯,差点儿一头撞上去。赵敛忙拉住他的领子,可他还流连在池边那个人的身上,直到那人走进屋中,消失在月光下。 他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指着那片池水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谢有棠看赵敛迷惑的眼神,整个人都泄气了:“我看见鬼了。”他再往那边看,什么人都没了,什么月、什么柳,都没了。 谢承瑢临的褚遂良还挂在长廊上,谢有棠悄悄扫了一眼,难受地心都揪起来。 要是谢承瑢在就好了,他想。 他就是想有个家、有个爹爹疼他,而已。不是爹爹也没关系。 * 赵敛夜深才回房。 谢承瑢坐在那儿望呆,看见赵敛来了,笑着说:“二哥忙完了?我去了一趟建国寺,知道了一个消息,要不要来听?” 赵敛迷糊地,挪到谢承瑢边上,歪着倚着问:“什么消息?” “建国寺不是出名了么,就有各地的人过来烧香。我听一个从明州来的香客说,明州有一个生祠,你猜是供奉谁的?” “生祠?供奉活人的?” 谢承瑢哼了一声:“生祠当然是供奉活人的,我让你猜是供奉谁的。” 赵敛脑子转了一圈,说:“刘宜成?” “你怎么知道?”谢承瑢惊讶道,“这都能被你猜出来?” “和明州有关的,不就是刘宜成么?怎么,明州百姓给他建了生祠?他是有天大的功绩,还是过人的才能?”赵敛不屑问。 谢承瑢说:“延慧先生问了几句,说这生祠是明州知州与明州屯驻禁军三军指挥使共建的,是为了谢他的‘功绩’,可刘宜成对明州有什么功绩?他又没有回过家乡,也没有为家乡捐过一文钱,监察得力更不要说。我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被人建生祠供奉。” 赵敛也百思不得其解,可随后,他又想出来了:“知州和禁军统领建的祠,看来刘宜成给了禁军不少好处?该不会又是和营/妓有关吧?” “营/妓不是崔伯钧的生意么?” 赵敛摇头:“不好说,他们都是同一派的人。” 谢承瑢沉默良久,说:“这事儿还得琢磨,你最好找林刑部和雷左丞商议,不要轻举妄动。” “当然。” 夜深了,两个人洗漱完都在床上躺着说话。 赵敛说:“有棠已经答应我要去御龙直,我明日就要去找董淳说。” 谢承瑢担忧说:“他还小,若不是走投无路,你千万不要让他卷入政争里。” “我知道。”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我方才在池边,好像看见他了。他一直盯着我看,还差点撞墙。” “可不吗?要不是我拉着他,他非头顶大包。”赵敛磨蹭谢承瑢的鬓发,说,“我到底不是他亲叔叔,他不听我话,我也不能强迫他如何。他还年轻,万事我得替他多着想。” 谢承瑢疲惫闭眼,困得闪出一点泪花来:“你这几日替他多留意,看京中有没有合适的娘子。他该成婚了,不要拖太久让人家笑话。” 赵敛点头,竟然没头脑地接了一句:“那我是不是早被人笑话千万遍了?我二十六岁才跟人成婚的。” “我在跟你说小棠的事。”谢承瑢不解,“也没人笑话你啊,你三十六岁成婚都没人笑话你。” “可是我很晚才成婚呢。”赵敛闲得无聊,就来和谢承瑢说无聊话,“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那么晚?” “哦,那是有点晚。怎么会这么晚?” “我有个心上人不要我了,叫我可怜巴巴地在外面等他六七年。我头发也等白了,他看我年纪大了等不得了,才来找我。” 谢承瑢想了一会儿,说:“那他真的很坏,你怎么不离了他?” “他非要来找我,我怎么好意思。”赵敛眨巴眼,凑过来亲他一口,“我要真的走了,他肯定一辈子都讨厌我了。” “你要真的走了,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讨厌你啊。” “什么意思?” 赵敛以为谢承瑢是想说“我很爱你”,可谁知道他说:“你要离了我,我三十岁就得死延州了。” “你说什么啊?”赵敛心咯噔一下,立刻板起脸,“你别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谢承瑢看他呼吸都乱了,忙来哄,“我错了,我随嘴一说,我就是因为很爱你,所以才不会恨你。” “我不想听你说。”赵敛气得把被子一卷,脸一埋,窝在那里伤心,“我最讨厌你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再说,我就真不理你了。” 谢承瑢知道自己错了,又来道歉,但赵敛是真的不高兴,一句都不搭理。 “我错了,下回我再也不这么说了,好吗?” 赵敛嘟囔说:“你老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你就偏偏要说!你还那么轻飘飘地说!” “我再也不说了,真的。”谢承瑢从后面抱住他,“别生我气了,好哥哥。” 赵敛转过身回抱他:“我不生气了,你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谢承瑢去亲他嘴唇,亲得可好,比平时好一万倍。赵敛的心软透了,一下就原谅了谢承瑢。 “看你恼的,眉毛都皱起来了。”谢承瑢摸他眉毛,语气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了。 怎么说来着,以前赵敛读书被先生骂的时候,就特别想让谢承瑢来哄,现在好歹是成真了。 “你多亲我几回,我就不恼了,眉毛就不皱了,就原谅你了。”赵敛撅着嘴巴说。 谢承瑢又去亲他。 谢承瑢睡着了,但赵敛睡不着,他看谢承瑢额头冒了汗,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又习惯地用手指头往他鼻子底下探。 还有气,幸好。
第220章 六八 不信人间(二) 谢承瑢算得果然不错,姚持在明州没多久就修了一封书信给赵敛。 书信上说,明州官员欺压百姓有实,为首的屯驻禁军天佑军三军指挥使欺负百姓,纳钱无数;更有士兵直闯民宅,打家劫舍,丝毫没有禁军的样子。 曾有百姓大闹知府,被明州知州及三军指挥使压了下去,至今未能上报朝廷。殿中侍御史钱乘到明州之后,分明知晓此事,但没有秉公处置,反而助纣为虐,一齐欺压百姓,从中获利。 书信到赵敛手里,他没有片刻迟疑,立马送到林珣处。 林珣把书信看了,说:“真是荒唐!是想要做当年的齐州吗?!” “明州乱成如此,不正因监察不当吗?都把消息压着,不报给官家,官家就真以为天下太平。”赵敛有些嘲讽的意思,“现在该怎么办?是就事论事,还是往刘宜成身上引?” 林珣把书信折好,塞回信封里去。他望着砚台里未干的墨,说:“明州是刘宜成的家乡,当地官员又为他建了生祠,你以为他还是清清白白的吗?闹大点好,不闹大,又不了了之了。” 赵敛问:“这事是写札子报给官家,还是早朝时说?” “当朝说。”林珣把信收好,自个儿思索了很久,又说,“官员有过,是大理寺查案。又牵涉到营/妓,若能全部连上,最好。” 姚持上的奏疏很快就传到三省,因张元熹时刻盯着,没有落在曹规全手里。他按原先和林珣等人商议所说,于百官大起居时把奏疏奏给官家。 七月初一紫宸殿上。 因入了夏,好几个州干旱无雨,正有官员上报此事。李祐寅前几天就听见了传闻,总是忧心“天意”,对旱灾也格外上心,派了好几个安抚使出去救灾。刚说完赈灾的事情,张元熹就端着笏板出列,说:“陛下,明州通判姚持有奏疏要递。” 李祐寅还记得姚持这个人,在他面前乱说话过,所以格外不喜。他板着脸说:“有奏疏,送到崇政殿,不必在紫宸殿奏。” 张元熹说:“事关重大,不得不奏。请陛下过目。” 说罢,呈上奏疏。 李祐寅不耐烦地打开奏疏,才看了两行,眉头更蹙。底下臣子纷纷仰首去看,不知奏疏写了什么,唯刘宜成觉得不安,心跳个不停。 刘宜成才刚抬眼瞥官家,忽听官家叫他:“刘中丞,去年朕派殿中侍御史往明州监察官家欺压百姓一案,怎么查了一年了,还没查出来?有没有和御史台说过?” “回陛下,钱侍御有同臣说过,明州尚好,还需再望。” “哦,明州尚好。”李祐寅笑笑,忽把奏疏展开面向群臣,转怫怒色,“这就是明州尚好?明州知州联合天佑军三军指挥使凌压百姓,这叫做明州尚好!” 刘宜成无措地抬头望向李祐寅:“臣……钱侍御确实如此同臣说。” “烧/杀/抢/掠,凌/辱百姓,这是禁军吗?这是匪,这是强盗!佃农造反,起义被压,无人上报!怎么,还想生兵变?还想再打仗吗?殿中侍御史查了一年没查出来,姚持到明州几个月,全知道了?什么意思?御史台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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