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鸿舟打趣道:“所以你今天来,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承瑢说:“这事需要有个人把持风向,走歪了就不好了。” “不会走歪,是准准地中。” “纪叔叔!”谢有棠远远就瞧见了纪鸿舟,大步奔过来行礼,“叔叔!” 他一来,这些话就不好再说了。 纪鸿舟面向谢有棠,说:“正好你要回家,顺路就把这位郎君带一程吧。送到哪里去?” 谢承瑢透过白纱缝看谢有棠的模样,丰神俊朗,气度非凡,言行举止颇有些阿敛年少的样子。 谢有棠也恭敬地对他行礼:“叔叔好。叔叔去哪里?” “去建国寺。”谢承瑢作揖,“有劳了。” 正午的太阳特别辣,谢有棠没走几步路就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他脚也软,走几步就大喘气。再看边上走的谢承瑢,戴着厚厚的帷帽,估计汗都把帽子里面沾湿了吧。 他忍不住问:“郎君为什么出门要戴帷帽?天很热的。” 谢承瑢说:“我想戴。” “哦……”谢有棠觉得很尴尬,摸干净鼻子上的汗,又打量谢承瑢。 他看谢承瑢精瘦的身躯,肩膀被白纱挡着,看不太出来宽窄,但腿颀长,步伐轻盈,走这么久都没听见大喘气的。 “您学过武吗?”他问。 谢承瑢说:“没有。” “那您为什么走路那么轻啊?”谢有棠真诚地说,“我听说功夫厉害的,走路都轻飘飘的,大气不喘。你学的是枪还是刀?还是拳头?” 谢承瑢依旧说:“我没学过。” 谢有棠撇嘴,低头不小心看见这郎君手指上的指环,陷入了沉思。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他有些不确定,但不敢多问。 等快走到建国寺,他猛地想起:赵敛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指环。他正要拉着这叔叔问清楚,可叔叔已经走进了建国寺,连话都不和他说。 他赶紧追上去,边跑边喊:“叔叔,你是不是……” 踏入建国寺的门,再说话就是对神佛不敬了。谢有棠把那些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去,远望那人的背影。他看见那个人和一个娘子会面了,那娘子也戴帷帽,穿一身青衣,仪态万千,在烈日下格外显眼。 纪叔叔说要送郎君一程,不如就在这里等着,送他回家吧。谢有棠想。 * 谢承瑢是来见穆娘的。他托彭鉴打听,原来当年谢忘琮赎回穆娘后,就把她送到黄州去了。 穆娘在黄州,总等着谢忘琮的回信,但一连五年,什么都没等到。她隐隐约约是听人说延州兵全军覆没,但始终不信谢忘琮身死,遂到京城来亲自见。她不认识什么人,知道谢承瑢尚在,便来建国寺等他了。 他们都戴着帷帽,互相瞧不得对方的脸,不过彼此都有数,各自作揖完,到寮房里说话。 寮房里没什么人,方才延慧来送过茶,这会儿又要去宝殿念经。谢承瑢放下了帷帽,解开蒙在脸上的白巾,这才同穆娘再作揖:“我不好抛头露面,娘子不要责怪。” “妾不责怪。”穆娘也向他行礼,“一别多年,上一回见到官人,还是在崇源十六年。” “是有十五年了。” 穆娘也摘下帷帽,露出她别在发间的一只金海棠花簪。她望着与谢忘琮有些相像的脸,感叹说:“多年不见,官人比原来憔悴很多。” “是老了很多。” “官人年轻,怎么算老呢?我才算是老了很多。”穆娘坐下,将沏好的茶闻过,说,“官人在信中与我说的事,我已经替官人问过。从前我在白玉馆,曾有一好友,也是三十岁后被卖去黄州。我问她关于江南酩秋院的事,她说,当年是有人被白玉馆的鸨母变卖到江南酩秋院,但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谢承瑢说:“你知道酩秋院是什么地方么?” 穆娘摇头:“我不清楚。原来鸨母也是要把我打发去那里的,但我不愿。鸨母同我说,是富贵人家,好做。” “买家姓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但鸨母有一本账薄,里面有全部买卖娼妓的记录,官人可以去找那账本。” 谢承瑢气馁说:“本来是想将鸨母带走问训的,但她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在阻止这件事,我们不能动之分毫。” 穆娘说:“官人知道鸨母是什么身份么?” “不就是开白玉馆的么?” “非也。”穆娘喝了一口茶,“白玉馆有着珗州五成的官/妓,娘子们沦落风尘的缘故各有不同。有家里穷的,被卖过来的;还有原先家中做官,家道中落,被贬进来的。还有许多。珗州其它妓/院并不能收朝廷罪臣的妻女,只有白玉馆能收。” “难道这鸨母是和三省六部有些什么关系?” “官人还记得崇源年间的吏部尚书是谁么?” 谢承瑢一激灵:“曹规全?” 穆娘颔首:“白玉馆的鸨母姓王,她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姓曹。” “你是说,鸨母王氏和曹规全,是表亲?” “不确定,但很巧,需要官人去查。日子久了,这些事也只有我们这些早入白玉馆的人知道,其他人恐怕都不知情。” 谢承瑢将这些关系一遍又一遍捋清楚了,说:“所以,白玉馆可以收罪臣妻女,是因为她在吏部有些关系?她的表兄是曹规全,曹规全暗中也在帮她买卖娼/妓?” 穆娘道:“我不敢猜测,但,曾经的白玉馆也是无权接纳罪臣子女的,而曹规全任吏部尚书后就可以了。” 谢承瑢震惊地不能言语。过了半晌,他说:“对不住了,还让你回忆从前的事。” “不要紧,只要能帮到官人。”穆娘情绪有些乱,她低头捏了好多次手指头,把从前那些事都想出来,说,“鸨母的账簿是放在白玉馆里,官人若要查,就在她那个大箱子里找。她视财如命,所有买卖都在那个箱子里,包括卖身契、籍契,她卖娼/妓也会有记录。” “我会去看看。” 穆娘用手揪着自己的手帕,折过来、翻过去,说:“官人若能用得上我,尽管来找我。只是我不想再回到白玉馆了,倘官人要我过堂作证,我也是愿意的。” 谢承瑢说:“不用。我请你来珗州,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问你一些有关白玉馆的事,还有最重要的,是把这个交给你。”说罢,他从怀袋中拿出一只长盒,“这个给你。” “是什么?” 穆娘问,但谢承瑢并不答。她见这一只小小的、长长的锦盒,渐有不祥的预感生出。 她打开锦盒,只见一缕长而污的黑发,被一根细绳系着,死气沉沉的。她呆滞了一会儿,用手捻起这一缕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多年都散不掉的血腥味。 “是你阿姐。”穆娘的眼泪一瞬就掉下来了,“是不是谢娘子?” 谢承瑢说:“阿姐还在延州,暂时就不回来了。她叫我留一缕头发给你,就当是,一些留念吧。”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还没回来。”穆娘把头发放进盒子里,用手帕轻拭眼泪,“难怪我往珗州寄信寄不到,原来是因为她在延州啊。” “你往延州寄信,她就能回你了。” 穆娘摇头:“不了……”她看着那一缕满是血渍的头发,“延州军务繁忙,我还是不要扰她了。” 谢承瑢不知说什么好,他静坐在那儿,脑子里偶尔闪过吊在雪松上的头颅、随风飘曳的污发。他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告诉穆娘了,可穆娘应当得到这一缕头发。 那是谢忘琮留在这世间的,唯一的遗物了。 “阿姐在白玉馆的时候,最爱听你唱一首曲子。”谢承瑢说。 “什么曲子?” “《玉箫声断凤凰楼》。因为,阿姐最珍爱的、我们的阿娘,也经常唱这首曲子。” 穆娘苦笑道:“我知道,我好像知道。” 谢承瑢又说:“穆娘子,你也是我阿姐这辈子最珍爱的女子,是和阿娘不同的珍爱。” 穆娘听了,先是一颤,随后又笑起来:“是吗?” 她很快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有泪水不断往下滚落,“是她说的吗?还是,你猜的。” 谢承瑢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穆娘手里:“这是她写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由你看。你回去再瞧吧。” “好,”穆娘掩面,“我等她从延州回来,其实我……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她说。我还有好多的话,怎么都说不完。” 她抬头,空对着天上破碎的白云清唱,“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 窗外的海棠花早已谢了,只有绿叶,也对着那片云,偷偷听去。 【作者有话说】 努力在周三之前更完榜单,不然不小心被锁了又无办法(?_?;
第222章 六九 玉碎珠沉(一) 穆娘在珗州没有去处了,延慧让她暂住寮房,会比客栈更安全。 谢承瑢和她分别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伴着寺庙里微弱的灯光,他自后山缓步下来,在净罪塔绕了三圈才出寺门。 夏夜还热,他刚稍稍掀起白纱透气,看见谢有棠还傻傻地站在寺门口。 “叔叔。” 谢承瑢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人了,谢有棠是在等他。 “你为什么还没有回家?”他问。 谢有棠说:“我在等叔叔。” 谢承瑢把帷帽戴好,说道:“不用等我了,我和小官人不同路。” “我去外城韶园,叔叔去哪里?” 谢承瑢其实也要去韶园,但就是不想和谢有棠一起走,遂胡乱一诌:“我要去南门大街,不是一路。” “外城可以从南门大街走,我和叔叔一起吧。” 无奈,就只能和谢有棠走一程了。 天黑,虽路上有灯,但谢承瑢戴着一只帷帽,几乎是看不清脚下路。他摸索着,避免踩到什么,走路极慢。谢有棠倒是很有耐心,并不催促,不过就是想搭话。 他问谢承瑢:“方才那个娘子,是叔叔的娘子吗?” 谢承瑢笑了一声,说:“你会和你的娘子在建国寺见面吗?” “那倒不会。”谢有棠摸鼻子,“我看看叔叔面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哪里?” “韶园?” 谢承瑢柔声说:“也许没有。” “是吗?”谢有棠窘迫地去看朱雀河两岸的风景,说道,“韶园是我家。你认识韶园的郎君么?步军司管军赵节度使。” 谢承瑢“嗯”了一声:“珗州会有人不知道他吗?” “他是我叔叔,我是他侄子。” 谢有棠见他要撞到路旁的树,伸手将他拉过来,“你要撞到树了,叔叔。” 谢承瑢说了一声“多谢”,问道:“是亲叔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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