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关实嘴里吐血,呜呜咽咽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我救你,我救你……”程庭颐崩溃大哭,“我救你,哥!” “别……别怕啊。”关实扯着嘴角笑了,“我……我保护你。”他伸出血手,舍不得将血印在程庭颐的脸上,只能用稍微干净的手背触碰他。 程庭颐贴着他的手背:“我送你走。” “快跑吧,快跑……”关实要把程庭颐往外推,可推到一半,他的血手一僵,直直坠下去。 “哥!”程庭颐有点发懵,“关哥,关哥!” 关实不能瞑目,眼角还有一滴泪滚落。 他死了,程庭颐惊恐万分:“关哥!”他抱着关实的尸体,嘴里几乎要咬出血,“我要杀了你们这群蛮夷!我要杀了你们这群蛮夷!” 程庭颐放下关实,拎着长枪继续作战。 这场战斗激烈,死伤众多,不知多少人战死在程庭颐眼前。程庭颐眼中含泪,他仍然是那个爱哭的程庭颐。 有刀割破他的小腿,他蓦地半跪;又有枪刺伤他的手臂,可他依旧不肯放下武器。 就是这些人,杀了那么多兄弟。就是万恶的西燕军! “归降吧,若你肯归顺我大燕,我留你性命!”带头的西燕将领拿枪指向程庭颐。 程庭颐不为所动,干裂的嘴唇慢启:“我绝不归降。”他撑着枪站起来,“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蛮夷俯首称臣!” 他又抡枪,却实在是身累心疲。他所有力都软了,打不死人了。 一杆枪从背后狠狠刺穿他的肩膀,再猛地抽出来。血洒了满地,在那一瞬,程庭颐完完全全失了力气,跪倒在地上。 他听不见周遭任何声响了,只有他的脑子在响。 “你爹就是拿一条腿换一件功!你和你爹一样,都没用,都没用!” “程庭颐有什么资格封将呢,他就是个窝囊废。” 程庭颐努力再站起来:“不是……不是窝囊废。” “来舞剑吧。” “懦夫。” “……” 程庭颐带血的手指抠进泥土里:“不是窝囊废!” “快跑吧……” “我不是窝囊废。”程庭颐倏地站起身,横过枪挡住数个敌军! “谁都不能攻进城,谁都不能!” 程庭颐拼命把这人往城门外推,他的血如雨般淌在刀上。 “不做窝囊废…… “我要做英雄。” 刃攮进程庭颐的腹背,他吐了一大口血,再也推不动了。 * 程庭颐战不动了。 他身负数箭,又被枪狠狠捅了几遭。 寒夜来风,吹拂了他鬓间的乱发。 “纪风临,你以我为傲吗?” “我当然以你为傲。” 纪鸿舟曾无数次拂他的发,也无数次对他说:“我们小苑儿,是这世间最有能耐的人,是我唯一的骄傲。” “好像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能无所不能了。”他每次都和纪鸿舟这样说。 现在风又来拂他的发了,好像纪风临就在他的身边。有风在,他真的可以无所不能,真的可以忘掉疼痛。 程庭颐跪在地上,气力全无,只遥见天上那轮明月。 今天是上元节啊。他想。 他就是忽然想到那年的上元了。原来他抽的签是真的,原来那个道士不是骗人的。 他还能记起来那两盏荷花灯的样子呢,粉白瓣,碧绿叶。还有那天的纪鸿舟,他能想起来纪鸿舟腰后挂的穗子。 “九千盏荷花灯。”程庭颐哝哝,“对不起……纪风临,我欠你……九千盏灯,九千日夜。”他知道九千是什么意思,九千不是九千,九千是无穷尽。 为什么不是九万呢? 程庭颐抬头望着月亮。月亮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月亮真圆啊,圆得好像一片湖。湖里有一只小舟,正摇摇晃晃地向他驶来。 有人端着枪靠近他,伸臂,把枪戳进他的身体。他被刺得向前倾了一回,再也看不见月亮船了。 “我走了,下回见。” 他在血泊里看见纪鸿舟了,正在挥手和他告别。 “下回是什么时候?” “下回……” 血顺着发滴落,他垂下头,痴痴微笑:“没有下回了。” 他断了气,所有思绪都停了,但风还在拂,发还在拂。 惠风和畅。 ** 纪鸿舟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方才浅眠,又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他梦见程庭颐了。 梦里的程庭颐满身是血,胸口多了好几个窟窿眼,正往外涌血。 “小苑儿?”纪鸿舟惊得脑子空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程庭颐低头去看胸口的伤,并没有什么在意的模样。他笑着说:“纪风临,我来和你道别了。” “道别?道什么别?”纪鸿舟要靠近他,可不论他走几步,程庭颐都离他那么远。 “你不要吓我,小苑。” 程庭颐摇头:“我放不下你,有几件事要叮嘱你。” 纪鸿舟的眼泪掉下来:“不要,你不要叮嘱我。” “是我耽误了你,哥儿。”程庭颐羞愧低下头,“若不是我,你可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吧?是我一直连累你,害得你和你爹爹吵架,害得你不能住在家里,害得你和别人结仇。都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呢?”纪鸿舟又要走向他,想要伸手去抓他的影子。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扶不起来了,一辈子都很懦弱窝囊,他们说得没错,我只会哭。这辈子我做得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同你表明心意。可或许,这也是我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程庭颐看向他,又露出了漂亮的笑容,“哥,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走了,你去哪?你别走。” “我不能不走了。” “小苑儿!”纪鸿舟跑着追他,“你去哪里?” 程庭颐的身影渐渐消散了:“我走了,你不要忘了给我写信。我爹爹阿娘还在上京,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担心他们老了,没人照看。你回到上京,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你别走……”纪鸿舟泪流满面,“你等等……”他要扑向他。 程庭颐的幻影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一句:“对不起,我爱你,我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 “小苑儿!”纪鸿舟惊醒,发了一身冷汗。他回想着梦里的程庭颐,心中那些不详的预感越烈。 他念着程庭颐的名字,惝恍冲出帐子,直奔马房。 “将军?将军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要去秦州。” 小兵拦住他:“为什么去秦州?我已经托人去秦州找程将军了。” 纪鸿舟急得流出眼泪:“我总觉得不好了,现在就要去秦州!” 秦安县沦陷了。西燕举全军之力,两天就攻下了秦安。 他们俘虏了四千多名士兵,全部坑杀,没留一个活口。杀士兵还不够,他们又在秦安县城内奸掳烧杀,无恶不作。萧弼更是带头屠杀城内的百姓,拿血来写与东周谈和的文书。 血洗遍了秦安,连河水都变成了红色。城内、田里,到处都是尸体。 秦安俨然成了人间炼狱,天都染成了血色。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北。纪鸿舟孤身一人骑马赶到秦安,完全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他是打过仗的人,也见过死人,可先前战场上的悲烈,远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 西燕军竟然嚣张到连城门都不守,也许他们根本不怕有人反抗,因为反抗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 城门口插着一面被撕裂的周旗,正随风孤零零地飘扬。血沾在上面,已经干涸成了褐色。 纪鸿舟失魂落魄地进城,差点儿被尸体绊倒。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呼唤道:“程苑和!程苑和!” 有凛冽的风涌向他,像是在哽咽。 他丢了马,走进血肉模糊的尸堆中去,依旧呼唤:“程苑和……小苑啊……”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找。风沙吹进他的眼里,他被迷得几乎睁不开,眼泪疯淌。 他刨开尸体,每望一个,都要喊一声:“程苑和,程苑和。” 没有一具尸体是程庭颐,纪鸿舟忍不住崩溃大哭:“小苑!小苑……” 这些将士们的身体都硬了、白了,擂在一处,让他想起了什么石头,或是什么砖。 他想到程庭颐也许就在这些石头下面,也许被压得喘不过气,也许还在哭着要找他。他完完全全不能想象程庭颐受苦的样子,也根本没有办法承受。 他坚持不懈地又掀起人,哭着说:“苑儿,我的苑儿……” 他的嗓子被风吹得疼,疼得要沁血。他的心也要随他的嗓子一起滴血。 风越来越大了,血腥味也越来越闻不清。纪鸿舟踩在血泊中,看着成山的人,眼泪决堤,“你在哪儿啊,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好不好……小苑啊……小苑!” “将军!”纪鸿舟在延州的小兵终于追赶上了他,“这里危险,快走!” “我的小苑……”纪鸿舟推开他,又不断地去找人,“我的小苑呢……我的小苑不见了。” “将军!秦安县上元夜当值的将士全都战死了!程将军他或许……” 纪鸿舟嘶喊:“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他妈的胡说八道!小苑,你出来啊,小苑……” 小兵拽着他的手腕:“走吧,秦安太危险了!” “我不走,我不走!” “我们应该回延州,或是去找秦都部署!” “不要,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将军!” 纪鸿舟根本不听劝,一心只想找程庭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能证明人没了?! “小苑,小苑,我找不到你了。”他魔怔了,边哭边找。他的手被钝刀钝枪划破,满掌心都是血。 “你快帮我找他啊!”纪鸿舟急得拍大腿,“快点,快点啊!” 小兵看得也流泪,便跟他一起找人。 他们从白天翻到深夜,翻遍了无数人的尸体,还是没能找到程庭颐和关实。 “将军,也许人找不到了。” “怎么会?他怎么会找不到呢?”纪鸿舟站不稳了,跌坐在地上。他还在固执地呼喊,“小苑……” 天要黑了,西边的太阳渐渐落下山。他泪早已流干了,被风吹得凝在脸上。 “将军,回去吧……” 纪鸿舟说不出话了,他的嗓子很疼,也再搬不动任何尸首了。 他只盯着西边的太阳,入了定,怎么都叫不醒。 “将军?” 耳边的风也在哭泣。纪鸿舟一点儿也不信,怎么都不信。 “记得给你写信,你不在了,我怎么写给你?你快出来,我才好给你写信。”他捂住脸,“小苑,你不要吓我。我求求你不要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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