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五一 不绾离别(二) 谢承瑢才出了左掖门,看见对面屋的檐上停了两只雀。 那两只雀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是在严密窥探他的一言一行。他经常见到麻雀,也经常被人看着。有时候谢承瑢在想,便是他没有身缚刑具,也仍犹牢中。他喘不过气来,就好像被谁关在无形的笼子里,笼子里的铁链压得他身心俱疲,他想脱身,又没有办法脱身。 所以他愤怒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屋顶的麻雀。 石块险些砸中鸟,顺着屋檐坠在地上。而那两只麻雀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钻上天,只留下几根浅灰的羽毛。谢承瑢觉得还不够,他追着那两只鸟跑,穿过两条街,直到鸟消失不见了,他才勉强止住脚步。 谢忘琮在后面追着他,连喊:“昭然,去哪儿!” 谢承瑢仰视头顶触不到的天,依旧想着崔伯钧在宫里说的那番话。 贱籍,下贱,不论谢承瑢做了多少,都逃脱不了这个“贱”字。“贱”字很重,被骂作下贱的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贱”字也很轻,下贱的人的命就像羽毛一样,死就死了。 所以谢承瑢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还逃脱不了“贱”字吗?谢承瑢想到小时候了,想到他住在那个破屋子里,想到有邻居骂他:“贱种。” “昭然!” 谢承瑢忽然反应过来。他回头,怔怔地看着阿姐:“难道我们就一文不值吗?” “什么?” “难道我这辈子做的这些事,都一文不值吗?难道我平叛乱、定西北,都堵不住那些人的嘴巴吗!”谢承瑢把官帽摘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有个贱籍出身的母亲就是罪过,做过佃农也是罪过!做娼妓是我娘想的吗?做佃农是我娘想的吗!这都是他们逼的!这都是他们逼的!从崇源八年我从军,到现在十八年!难道我十八年得的那些功,都一文不值吗?!” 谢忘琮伸手去捡他的幞头:“你不要……” 谢承瑢踢开他的破官帽,不准谢忘琮捡。他余光扫过街两侧停足的行人,又看见远处录事巷里随风飘动的轻纱。他觉得讽刺又好笑:“所以我不顾一切地为国征战,我不遗余力地拿起刀枪,这么多年来为了大周我千疮百孔……我做了这么多事,他们都看不到!他们能见的……他们能见的……” 谢忘琮还是抱起他沾了灰的官帽:“昭然,他们能见的,都是偏见。” “姐,我不理解。我不是棋子,不是什么用完了就要被丢掉的东西!我和程苑和都不是,我们是人。”谢承瑢迷糊起来了,“我的从前不该成为我的笑柄,我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窃取权力……我们是人啊,我们是人!我们和崔伯钧,和官家,不都是人吗?!人与人之间,就非要他妈的分什么三六九等?他们高高在上,我们他妈一辈子就得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林珣与雷孝德追上来了,听到这些话,立刻疏散行人。他们围着谢承瑢,把谢承瑢完全挡起来:“同虚,不要再说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谢承瑢不起来,还在反复地想着崔伯钧的话。 “佟立德说得没错……就算再拼命,再努力……也没办法……也没办法和他们共情的。哈哈哈!”又有血从谢承瑢嘴角溢出来,“权势,和我们……我们永远都不能共情的!我们就是活该为权势而死,我们的命就不值钱,我们……就该为他们承担所有的罪责!我们不再是人了,我们是他们脚底下的尘埃,活不活、死不死,都他妈无关紧要!谁在乎那顶帽子呢,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谢承瑢感受到背后一阵接着一阵撕裂的疼痛,还有胸口忽上忽下地消失不散的恶心感。 他身上没有一处伤不是为大周受的,到头来,还有人说他有私心,还有人骂他下贱!在他们眼里,他到底是什么?是佃农出身的破落户,贱籍所生的卑劣玩意,还是为大周征战这么多年的……一把刀? 谢承瑢不甘心地问:“这条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条路走到头!” 三人静默,良久,林珣才说:“杀了金宗烈,就走到头了。” 杀了金宗烈,杀了金宗烈。谢承瑢吁出一口气,只要杀了金宗烈,他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走了,对吗? 可是杀了金宗烈,又能改变什么呢?什么都改变不了。程庭颐死了,永远回不来了,关实也死了,也回不来了。 还是会有人轻蔑他们的出身,还是会有人觉得他们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死了,也没有人在乎。 谢承瑢的眼前黯淡了:“我就是我娘的儿子……我们,从来都不是罪过。” 他倒下去,完全看不见周身事物。 * 谢承瑢下朝狠狠踹崔伯钧的那一脚,第三日就以别样的方式还回来了。 崔伯钧将谢承瑢殴打朝官之事报给了官家,官家立刻罢了谢承瑢的官和差遣,还当庭斥责了他在西北窃夺帅权、抗旨不遵的过错。 但说这些话的时候,谢承瑢并不在,因为他已经病得没有办法上朝了。 和谈的使者已经前往秦州了,李祐寅向诸位大臣保证,绝不割地。如若西燕想要以钱币来换,倒还是有商量的余地。齐延永无话可说,愤愤离去。李祐寅旋即以“殿前失仪”之罪,罢去他的宰相之职,贬他去了钦州。 宰相被罢,朝中大臣再也不敢揪着官家说西北之事了,渐渐地,反对的声音小了,李祐寅的病也终于好转了。 退了朝,李祐寅到崇政殿批阅奏疏,看见谢承瑢昨日上的请赴西北平定札子,气得又开始咳嗽了。 “官家,喝药了。”辛明彰端药进来,见他又咳,忙责备王求恩说,“官家不适,你竟也不知道瞧瞧?站在边上,像个木头。” 王求恩躬身,来为李祐寅抚背。 李祐寅摇手:“换季,我是有这个毛病,无妨。” “官家要注意身体才是,太医开的药,官家要日日不落地喝。” 辛明彰把药放在他面前,他一闻药味,恶心得要吐。 “放这吧,我一会儿再喝。” “太医说,药一定要趁热喝。”辛明彰说话声音软下来,似是担忧,“妾平日不敢说什么,唯独吃药一事最不能惯着官家。请恕妾不敬之罪,官家还是把药喝了吧。” 李祐寅看见楚楚可怜的辛明彰,心蓦地一软:“你怎么又皱起眉头了,我喝就是了。” “官家近日为国事操劳,妾日思夜想不得眠。只有官家好好的,我这颗心,才能放下啊。”说罢,辛明彰轻拭眼泪。 李祐寅于心不忍,把药喝尽了,给她看干净的碗底:“你瞧吧,我都喝了。” “好。”辛明彰笑起来,把碗端着要退下。 李祐寅叫住她:“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向你讨教。” “妾不敢。” 辛明彰折回来,俯首看着李祐寅递过来的札子。 “我……我罢了谢承瑢的军职、军权,还有他的节度使。”李祐寅颇为头痛,“他病得很重,连朝都不能上了,却还要写札子给我,自请去西北。” “谢官人有心了。” “你说他,是真的为了平定西北,还是贪恋禁军的军权?” 辛明彰道:“妾不知,可妾以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官家若不放心他,就不要再用他了。贬他出京便是。” 李祐寅觉得不妥:“我既然都罢了他的节度使,自然不能再立即赶他出珗州。” “官家是担心世人议论吗?” 李祐寅沉默了。 辛明彰又说:“既然官家连贬谢承瑢出京都那样犹豫,为何……” “为何什么?” “为何西北和谈之事,答应得那样痛快呢?” 李祐寅被问住了:“金宗烈屠了秦安满城,若我不和谈,还会再生事端。” 辛明彰说:“罢免功臣,贬功臣出京,会让官家落得一个凉薄无情的名声。割地求和,比凉薄无情更甚,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凉薄尚且需要思量,千古骂名却好像不重要了。妾以为,后者是要比前者更恶劣的,官家更应该在乎后者才是。今怎么本末倒置了呢?妾只是妇人之仁,望官家一笑而过。” 她话虽如此说,李祐寅却没有笑。他认真地问:“割地,就必然落得千古骂名吗?” “西北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是祖宗留下的。太宗丢了三州,万岁之后也不能够安心;先帝为了西北四州,殚精竭虑,千秋之前仍不忘叮嘱先太后拿回四州。官家打下来两州,如若得而复失,会不会留下笑柄?丢了祖宗基业,又会不会遭后世唾骂?况现在,官家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打算拱手将延州让给外族。” “秦州延州的守将无能啊,兵又少,我们如何抵得过西北二十万的铁骑?” “大周有八十万禁军,如何抵不过西燕的二十万呢?” 李祐寅无言以对:“珗州不能没有兵。” 辛明彰说:“守好西北,就不必担忧珗州了。割让延州,等于是丢失了入中原的关口。让西燕人在大周咽喉之地驻军,将来即便是八百万禁军,也挡不住西燕。” 李祐寅听罢,斟酌许久,说:“你的意思,是打?那我又该找谁领兵呢?纪阔?” “妾不知。” “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好像无将可用。”李祐寅挥手让她回去,又在崇政殿里独自想到深夜。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如果赵仕谋在就好了。赵仕谋是征惯沙场的老将了,他若是在,想必能给自己出出主意。可想罢,又觉得自己荒唐。 他想起了谢祥祯,但心里还有自尊心在作祟。是他罢免了谢祥祯,要再复用,面子往哪搁?且用了谢祥祯,就必然要用谢承瑢。今早他才罢了谢承瑢的节度使和管军,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官家,时辰不早了,休息吧。”韦霜华说。 李祐寅抓着他就问:“霜华,你以为天子一言,当如何?” 韦霜华答:“天子一言,如似千金,不得改也。” “如似千金,不得改也。”李祐寅更为难了。 左右都是骂,媾和了要骂,反覆无常也要被骂。可相比这些一时的闲言碎语,史书上痛斥他丢祖宗土地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那是千年万年都消不掉的。他好歹要做做样子,表明自己确实是努力了的。 “二哥做了官家,再也不能任性妄为了。” 李祐寅突然想到娘娘和他说的话了。他还想到他和娘娘保证的那一句:儿子会做个好官家。 可现在他陷入了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还算不算是一个好皇帝呢。 快到天亮,他才拿了那支朱笔。 他决定要征西北,不能把祖宗的地送给别人,就当是装个样子也好。于是批复了谢承瑢的札子,又喊林珣、雷孝德、张元熹三个主战派退朝后来崇政殿奏对。
273 首页 上一页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