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被这场景冲击到了,好久缓不过来。他难以置信地走过去,看清楚太尉血肉模糊的身子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尉!” “恭权,”颜辅仁举手而拜,“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赵仕谋反应极慢,许久才应:“培德辛苦,为我如此操劳,头发都白了。” 颜辅仁与赵仕谋相视良久,默默不言。 谢承瑢梳理着赵仕谋杂乱的黏着血污的发,一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傻孩子。”赵仕谋去摸谢承瑢眼下的泪水,轻轻说,“别哭,我最见不得人哭了。” “我努力想办法了,太尉,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赵仕谋问:“最近有好好练功吗?” 谢承瑢说:“没有。” 赵仕谋笑起来:“累了?” 谢承瑢说:“不累。” “你已经很辛苦了。你是不是……一直在为我奔波?你瘦了,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对不起,”谢承瑢的眼泪掉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救你,太尉,我没有办法……是我没用。” “好孩子,”赵仕谋努力伸手去擦谢承瑢的眼泪,“我年纪大了,也该死了,人总不能一直活着吧?” “我希望您活着,长命百岁,一直活着。” 赵仕谋沉默了半晌:“同虚,不要做不值得的事。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为了这些不值得的事情奔波,要是把别的东西都丢掉了,那就不好了。” 谢承瑢流着泪摇头:“太尉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报答您。” 赵仕谋温柔地看着谢承瑢:“以你自己为重,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不行。”谢承瑢眼泪直流,“这样一点都不行。” 赵仕谋想摸谢承瑢的手,可是想着自己满手都是血,不舍地再摸了。他说:“做你老师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昭儿,阿敛说我应该叫你昭儿。” 谢承瑢眼泪如同断线:“昭儿也好,谢同虚也好,谢承瑢也好,您想怎么叫我,我都会答应的。” “昭儿大了,应该知道我的苦心。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你好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赵仕谋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一会儿,又说:“昭儿,你不必太逞能了。” 谢承瑢还是说:“我会救您。” 颜辅仁拍了拍谢承瑢的肩膀:“同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太尉单独说。你先出去一趟吧。” “是。”谢承瑢起身,回头望了赵仕谋好多眼。 等他走远了,颜辅仁才跪坐在赵仕谋面前说:“恭权,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你甲胄之事。这件事从头至尾到底是怎么样的?” 赵仕谋咽了一口血沫:“平顺十三年元月,我知武烈公战死。八月,先帝怜我心中悲痛,赐了我一副武烈公曾用过的明光铠。” “先帝是平顺十三年十一月登基的。”颜辅仁嘲讽地笑笑,“先帝送了一你一套不明不白的甲胄,是拉拢,也是约束。原来先帝早早地就把未来的路都想好了,也早早地框住了你。” 他擦去赵仕谋脸上的血迹,问道,“恭权,我们是不是被先帝给骗了?原先我以为,先帝用吾不疑,我们君臣之间,是绝对信任、绝对忠诚。可现在我想,先帝对我们,也并非是全然信任。” “我不知道。”赵仕谋如实说,“防范,也许不能没有。” “我不懂,也不理解。”颜辅仁不停摇头,“君臣相疑,用、防,竟也可以同时进行。既防之,何用之?既用之,何防之?”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 颜辅仁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望了很久的天窗,还是决定不再说这件事。 “恭权,我和你认识有四十年了吧?” “不知道,不止吧?我忘了。” “我也忘了。”颜辅仁笑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是在兖州,那时候我是从京城里贬下来的官,而你一次都没去过京城。我们就在大街上,为了件什么事儿大吵一架。那会儿我骂你什么了?好像说,尔等武夫,真粗鲁无礼也。” 赵仕谋听了也笑:“我回你,文人墨客说话真是不一样,尔等某某,某某也,听不懂!”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笑得赵仕谋肚子上的血又开始流。 颜辅仁说:“那时候我同你说,若将相两和,必能造盛世。当年,我还未做宰相,你也未做太尉。现在将相和做到了,盛世也勉强有了一点儿样子。我想我仅有这些能耐,再远的路,我走不成了。盛世,非一代之功哪。” “我不成了,我老了。要造盛世,须臾几十年如何造?或到了地下,还能为先帝造盛世。” 颜辅仁望着赵仕谋苦笑的眼,道:“那我希望,我们可以迟点儿见。” “迟点见。”赵仕谋重复说,“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迟点儿再下来。我将一切路都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相公。” “不做相公了,再也不想做了。”颜辅仁有些失望,“做相公有什么好,做相公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得到。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人死了,连皮肉都带不走,何况这些金子呢。我做不回自己了,我忘记没做相公的那些日子了……恭权,其实我很想要你家阿敛过继给我做儿子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骂我。” “你想要阿敛?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我跟你,不分彼此的。” 颜辅仁摆手:“把阿敛要过来做儿子,温娘会怪我的。就是可惜,我白想了一个好名字。” 赵仕谋问:“你想了什么好名字?” 顶上天色渐暗了,牢里的烛火也在摇头晃脑。 颜辅仁盯着羸弱的火光,说:“等你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承瑢的脚步声近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恭权。”颜辅仁站起身来,“出去之后,你要把阿敛过继给我当儿子啊。” 赵仕谋望着颜辅仁背光的身影,隐隐觉得这是永别。 “再会了,恭权。”颜辅仁拱手作揖,“迟点儿见。” 赵仕谋完全动不了了,他只能睁着眼看颜辅仁。 狱卒进来催人了,颜辅仁再也留不住了。他三步一回头,隔着牢门一直看赵仕谋。 “迟点见。” 御史台狱又陷入死寂了。天窗投了一束光下来,恰好落在赵仕谋的身上。 “迟点见。” * 颜辅仁回到家里,饭也没吃,茶也没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字。 他写了一封札子,密密麻麻一千多字。写完了,署上自己的名,跟家里的小厮说:“连夜到宫门口守着,务必第一个送到官家手里。” 写完了札子,他端坐在案前,拿出他最爱的一支笔,沾了墨,写了四个大字:庄周梦蝶。 四周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与墨、与笔、与书。 再没有什么是比与书墨为伴更好的事情了,他觉得心满意足。 “迟点儿再会吧,恭权。” 他拿出先前就准备好了的一段白绫,抛上横梁。 做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梦中的人间没有建成,想要的东西没有实现,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是混乱的朝堂和冷血的官家。他太失望了,他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他还做宰相干什么呢?他孑然一身,从朝里出去,又还能做什么呢? 唯有一死,才能成全他的忠心,才能挽救恭权的命。 颜辅仁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从幼时读书,到少年进士,再到贬官兖州;从还朝拜相,到先帝托孤,再到如今。他没什么遗憾的,却又满是遗憾。他心中那片天地,到死都没能实现;他心中理想,一直被人以为是虚妄。 他叫颜辅仁,可这辈子都没能辅出仁士。他幻想着海晏河清,却被朝廷这潭浑水搅和得满身泥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他从容唱着。 “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这不是恩赐,这是枷锁。他的身心都被这条遗诏锁住了。只要他死了,任何被这副枷锁困住的人都可以解脱了。 圆凳滚在地上,影子在屋中挣扎。 屋外月正明。 ** 谢承瑢回到家去,痴痴坐在案前。他手里抓了一支笔,却许久未落墨。 他不断回忆太尉的模样,血与腥刺进他的每一个感官。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思及此,他终于落笔,在札子上写下了很多字。 夜深了,思衡看见书房灯一直未熄,想着送点粥过去。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把热粥放在桌上,便看到谢承瑢的札子。 本来他是没有要看札子内容的,可无意之间瞥到“辞官”二字,心猛地一蹦:“哥在写什么?” “札子。”谢承瑢淡淡说。 “札子?辞官札子?” 谢承瑢未停笔,坦然说:“是。” 思衡手一滑,半碗粥泼在桌上。滚烫的粥顺着桌面慢慢流淌,牵成线坠在地。 “你要辞官?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思衡有些急了,“为什么要辞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官!” “没有好端端的,一直都没有好端端过。”谢承瑢写完札子的最后一个字,折起来反扣在桌上,“朝中局势如此,我不得不这么做了。” 思衡说话抖了:“辞官……也不至于辞官!太尉的事儿,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瑢哥!”他跪下来恳求,“怎么能辞官呢?血和肉换来的马军都虞候、承宣使!怎么能丢了呢?你再想想,再想想!” 谢承瑢见他跪下,立刻去扶,可思衡就是不起身:“你再好好想想!你一定不能冲动啊!你……” “我没有冲动。”谢承瑢坚定说,“我为人臣,只奉明君。如若天子并非明君,我不愿奉诏。” “不行啊……我不知太尉一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如若单单是为了赵二,你决无意义做到如此!为了他们,丢官丢爵,真的值得吗?” “值得?你知道么,今天是太尉,明天就是我。功臣都能落得如此下场,我靠着之前那些虚无的功绩,又能安然到几时呢?如若这一回让那些奸臣得逞了,下一回,他们想怎么陷害谁就怎么陷害谁了。” “你不会像太尉一样的,官家也不会如此待你!” 谢承瑢也跪在思衡面前,郑重道:“天子恩宠,不过黄梁一梦。今日恩宠,明日冷落;今日信,明日疑。一人之心,何以揣度?官家能如此对太尉,来日就能如此对我。今日我不为太尉做什么,来日,也不会有人为我做什么。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要不顾一切地救出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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