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辅仁道:“京中有一张氏妇人,其夫刘氏早逝,只留有一子。张氏教子严厉,刘氏年少气盛,母子常争吵,多不合。一日,张氏教导刘氏,颇重语,刘氏一怒之下,在其母茶中下毒,致亡。请问官家,此案如何判?” 李祐寅听完,望了一眼颜辅仁的眼睛,说:“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此为律法之严,无须多思。” “若,此刘氏承了父亲的财,成了地主,又该如何?” “杀人偿命,没得辩驳。” 颜辅仁笑两声,又问:“若此刘氏,为朝中大官,又如何?” 李祐寅道:“犯命案者,纵是重臣,不得饶。” “是天子,又如何?” “天子?”李祐寅顿住了,慢退一步,不解道,“相公这是何意?是指责我草菅人命?可太尉谋逆,凿凿有据,如何算得上是我草菅人命呢?” 颜辅仁摇头:“我是问,杀母之罪,该当如何?” 李祐寅蹙起一边眉,再后退两步,说:“我不懂相公的意思。” “大周律,故意杀人者,处斩刑。律法不容践踏,臣敢问官家,弑母之罪,该当如何?” 李祐寅忽然慌了,他转过身去,讪笑说:“民间弑母,自当斩首。” “禁庭弑母,又该如何?” “颜相公!”李祐寅瞪着一双眼回头,“相公是在怀疑我弑母么?娘娘是因伤病故去,禁庭里都知道!” 颜辅仁平静地仰视他,问:“娘娘为什么病了?” “当然是因为风寒。风一吹,她就病倒了。” “仅仅是如此么?” 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仅仅是如此。” 颜辅仁大失所望:“去年正月里,官家给太后送了什么药,一吃就让太后卧病在床?” “什么药?” “什么药,官家心里清楚。” 李祐寅恼羞成怒地说:“无端之辞!我当然是送给她安神保养用的药!” “真的吗?什么药都是安神保养的药,什么药都是好药!” “混账,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面对着颜辅仁接二连三地逼问,李祐寅果然心虚了,“相公糊涂了,送相公出去。” “怕被人揭发,便用手捂住他的嘴!怕被人揭发,就拼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不准他发出任何辩驳的声音!不是说不能说、不能听,事情就没有发生了!陛下!”颜辅仁重重跪在地上,“陛下要掌权,又顾念先帝遗旨,所以干脆杀了太后,杀了自己亲生的娘娘!民间弑母须斩首示众,皇帝弑母,又该如何!” “你胡说!”李祐寅拒不承认,“什么时候,我送给自己娘娘的药,也成了诬陷构害的刀子了?” “什么时候,先帝送给功臣的甲胄,也成了刀子了?难道在陛下心中,弑生母,杀功臣,就是明君该做的事?!”颜辅仁老泪纵横,“官家生弑母之心,现今又想杀功臣,倒也不惊讶了!” “你……”李祐寅大喘起来,“放肆!你诬陷我,我怎么会弑生母!我怎么会!是谁在宫中拨弄是非、造谣生事?!我要把他揪出来,处以极刑!” “杀了人,就痛快了,就高枕无忧了?可官家做的那些事还在,弑母,诛臣,还要杀谁?杀了臣吗?如果官家也要杀我,请今日就罚我也入御史台狱!” “我没想过要杀你,从来没有……” 颜辅仁失望透顶地摇头:“官家以为什么是忠奸?说尽好听话的,那算是忠;逆着心意的,那就是奸。殊不知,忠言逆耳,奸语顺心!如若说不顺心话的都是奸臣,说顺心话的才是忠臣,那大周式微了!陛下耳中只能听见那些狂悖之言,便是祸国、殃民!御史台查不出罪证,就严刑拷打;百司造谣生事,官家竟无任何反应。臣敢问官家,大周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吗?还是说,最上面的那个人,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李祐寅有些发颤了,没有还嘴。 颜辅仁哭泣说:“皇太后殿下无错!生养之恩,陛下都忘了吗?熙和八年,崇源元年!先帝龙驭宾天,陛下十岁未至登基称帝,彼时母寡子弱,朝纲不稳,边陲未定,西燕虎视眈眈!是谁为陛下保驾,是谁整肃纲纪!是太后,是太尉!古有名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1]今天下定,陛下当烹太尉乎?” 李祐寅吞了一口涎水,说:“这天下,是我的天下。” “非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2]。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敢问陛下,难道太尉非陛下之民吗?妄以杀之,岂不负天下人?” “我何以有负天下人?” 颜辅仁说:“陛下若杀太尉,便负天下人。” 李祐寅站不稳,栽在台阶上。 一旁韦霜华见状,欲要伸手去扶:“官家!” “别过来!”李祐寅捂住脸,“你走远点儿。” 韦霜华乖乖退到后面,糟心看着这一幕。 “相公从不教我治国安邦之法,我不会啊,我不会!”李祐寅也淌出眼泪,“身为君,不能掌国之军政,是为傀儡皇帝。我不要做傀儡皇帝!现在是建兴元年,不是熙和八年,也不是崇源多少年!太后贪恋权力,太尉手握重兵,相公要我怎么做?甘愿被他们操纵,甘愿被他们架空?我是君,不是臣,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颜辅仁高声道:“为君者,当怀赤忱心,倒不是尔虞我诈、阴谋阳谋地算计,满心只有人君南面术!有此君者,国之如何?” “可是我学的就是算计,这是先帝让我学的所谓‘帝王权术’。”李祐寅哭着笑,笑着哭,“相公心怀大志,只想教出明君贤相。我大哥死了,相公半途而废,不愿意教我了,转眼却去教赵瞻悯。他赵瞻悯可以做贤相,我却做不了明君,是吗?相公一开始就极其不信我,还指望着我做个大善人!我做不到啊,我学不会啊,相公,你从来不肯施舍给我一点你的学问,从来都没有!你要求我怎么做,可我从来都么有要求过你,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颜辅仁热泪滚滚:“帝王权术,就是弑亲诛臣之术吗?那臣实在是想不通,原来大才子沈沛,也会把如此下三滥的帝王权术,教授于陛下。” “你不配说沈先生的不是,是他教授我诗书、道理,是他救了我!你们,不过是隔岸观火的一群庸臣。”李祐寅擦去泪眼,对着崇政殿的翠顶,“我无错!你们没有资格来教我怎么当皇帝,也没资格来教我该怎么处置赵仕谋!赵仕谋必死,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将来,他一定要死!一套甲胄定不了他的罪,我就赐死他,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他一定要死!” 崇政殿寂静无声了。 良久,颜辅仁也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既如此,臣知道了,臣知此路难通,却还盼着陛下回头,是臣之过也。”他向李祐寅叩首,“臣,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做千古明君。臣做不了帝师,先帝也以为臣做不得。” 外面风起了,呜咽地,好像谁在哭。李祐寅听着风哽咽之声,说:“我没有想杀我的娘娘,相公错怪我了。” 颜辅仁颤颤巍巍出门去,紫色衣摆擦过朱红的槛。 李祐寅追着他的背影说:“我没有!”颜辅仁走远了,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我没有想杀娘娘……” 韦霜华疾步走到他身边:“官家,相公已经走了。” “走了……”李祐寅气得颤抖,“去给我查,看看是谁在相公耳边闲言碎语!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 谢承瑢没回家,他一直在宫外等着颜辅仁。 等了很久很久,颜辅仁终于出来了。 “颜相公。”谢承瑢上前去作揖,“怎么样了?” 颜辅仁没有回答,只是问:“上回你去御史台,见到太尉了么?” “没有,御史台的说,官家下诏,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尉。” “那我们就去看看太尉吧。” 谢承瑢追上去:“能进得去么?御史台狱。” 颜辅仁颔首:“进得去,一定能进去。进不去再想办法么,总会有办法的。” 京城里的风呼呼吹过,分不清是秋风还是冬风。那风剜在人脸上,生生要把皮肤割破。 颜辅仁迎着劣风,忽然问:“同虚,你觉得何为人臣之道?” 谢承瑢恭敬答道:“上则顺天,下则应民,是为人臣。” “上则顺天,下则应民……”颜辅仁轻笑,“将来同虚要怎么做人臣?” “奉上诏意,戌边复州;清廉端正,勿结朋党;知礼晓信,慕仁求义;身在庙堂,心忧社稷。” 颜辅仁听罢,沉思半晌,点头说:“好,好啊。为人臣者,当如此。”他走了几十步,又说,“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谢承瑢眉头一皱:“相公,此语或有不当。” “未有不当。何为明君哪?”颜辅仁苦笑道,“我们都没做过君,自然不知何为明君之道。许明君同贤相有共通之处,然,君之道,非臣之道。人臣顺随天子,天子当顺随谁?” 谢承瑢坚定地说:“天子,当顺随民意。” “民意。”颜辅仁好像忽然明了了,他抚上谢承瑢的肩头,“同虚不做文臣,真是太可惜了。你若是从文,也许我能教你,做你的先生。” “现在教我也不晚,相公。” “晚啦,太晚了。”颜辅仁艰难地闭上眼,“同虚,我一见到你就想起我那个已经走远的学生。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见到你呢?为什么,他不能活着见到你。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天也,是命也。”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2]:出自《吕氏春秋·贵公》。 颜相公一共就俩学生,已经死去的文康太子,还有大哥。已经走远的学生就是文康太子啦(就是李祐寅的大哥)。
第115章 三六 将相别(二) 赵仕谋的头发全都白了。 他躺在破烂的稻草席上,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他的血盖在身上,就像一床血做的被子。到处都是血腥味,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进去吧。”乌台狱的狱卒打开门锁,“相公快些,我实在担不起私放人进来的罪责。” 颜辅仁从袖子里拿出钱来,塞到狱卒手中:“多谢了。” 御史台狱又安静了,这里除了赵仕谋,再没有关押别人。 谢承瑢踏进牢门,有些恍惚地看着那边躺着的人,心中疑惑:这是谁?可不能是太尉。但他定睛看去,真的是太尉。 他倒抽了一口气,呼唤道:“太尉。” 赵仕谋听见声音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同……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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