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若狂。”赵敛讥笑,“被太尉压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可以杀了他了。他们高兴地,像是发了疯,各个都把刀子往官家那里递。他们变成了疯子,像是分食肥肉的野兽,我爹爹手里的权就是他们眼里的肉,能分到一点点,都能饱腹好多年。” 谢承瑢很无力,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是我爹,害了你爹。” 赵敛低头去抓一把草,团成团,推着往池塘里滚。 谢承瑢又说:“我会替我爹赎罪的,二哥。” “你怎么替他赎罪呢?你是你,他是他。”赵敛闭上眼,尽情呼吸池子上飘来的清新水汽,“如果官家真的杀了我爹,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他笑起来,“杀了你爹吧。” “二哥……”谢承瑢看见赵敛深不可测的眼,怎么有些怔住了,“你……” 赵敛又换成落寞样子:“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你教我。” 谢承瑢也不知道怎么做。他沉默了,更不敢直视赵敛的目光。 “我不会让太尉有事的,哪怕是我血溅垂拱殿,也不能让官家处死太尉。” “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不值得为了外人丢官丢爵,也不值得为外人背叛父亲。” 起风了,水面又荡起波纹。赵敛继续拿石头去砸水里的月,扑通地,月亮就碎了。 谢承瑢想了很久,问:“二哥,在你心里,家族荣耀永远都是放在第一位的吗?” “你要我说实话吗?” “我要你说实话。” 赵敛丢掉手里的石子,望着那片水,说:“是。没有什么比我的家族荣耀更重要,没有什么比赵氏更重要。” 谢承瑢耳朵一嗡,果然了,官家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艰难吞了一口唾沫,又问:“如果是我参了太尉,害他到如此境地,你会想杀了我吗?” “不是你参了他,也不是你害他到如此境地。” “如若是我呢?” 赵敛很快说:“没有如果。” “如果是我做的,你会恨得想要杀死我吗?” 赵敛笑了,转过头凝望谢承瑢:“我会恨你,可我也舍不得杀你。也许我会把你锁起来,关在宅子里,每天我都要看见你,每天都要缠着你。到我们都死了,就可以尽释前嫌,彻底解脱了。”他露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笑来,“昭昭,我想我一定是个疯子。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我不想让他们得到的,就一定不会让他们得到。我会毁掉任何我憎恶的东西,也会费尽心思讨好我喜欢的人。” 他看见谢承瑢诧异震惊的神色,问道,“你怕了?还是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赵敛是这样的人。” 谢承瑢说:“我不怕你,我会相信你。如果是我落此境地,也许我会杀了你,又或者是报复一切参与其中的人。” “你不会的,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阿昭,你是珗州最善良、最纯粹的人,你像水里的月亮,像摸不到的星星。”赵敛倚在他身上,哝哝说,“昭昭,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是肮脏的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样,死了、活了,都和我没关系。在我眼里,赵家、父亲、我,名声,比所有东西都重要。后来我遇见了你。”他认真地说,“昭昭,你也是我的荣耀,你也是我的家人。旁人不懂我,难道连你也不懂吗?” 谢承瑢眼眶有些湿润,下意识去抠手上的指环。 “珗州就是这样的,他在笑,却又不是真的在笑;他对你好,却也不是真的对你好。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在我背后捅刀子。”赵敛全然枕在谢承瑢的肩窝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相信你。哪怕是你真的在后面捅我一刀,我也会觉得是刀子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不会捅你刀子的,我绝对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我是说如果。”赵敛看着水里的波纹,“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一定变成妖怪了,他们可以把我变成一把刀,变成一面盾,他们用我来上阵杀敌,他们牺牲我,成全我。阿昭,遇见了你,我就再也不是无主的刀、无主的盾。我知道再没有人能伤害我了,我知道我可以毫无保留地面对一个人。” 谢承瑢也靠着赵敛的脑袋。 “我第一回 见你,我们互拜了三次,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赵敛责备他:“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不算问好,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问你,名字的后两个字是什么字。昭昭,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他妈太讨厌你的名字了。承瑢,承无,还承什么?我不喜欢你的名字,这是他们对你的诅咒,我很害怕诅咒成真。” 谢承瑢忽然觉得很想哭。 “后来我见你,是在朱雀河边上。我和你面对面,隔着一株蜡梅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可每每想起你,最先入脑子里的,就是你在梅树后面的眼睛。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眼睛、性子,哪哪都不一样。我觉得你好,你比所有人都好,所以我要追上你,我想和你并肩站一块儿。” 赵敛要伸手去抓天上的月亮,“追着追着,好像又不一样了。可是我现在都不明白,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好像稀里糊涂的,就喜欢你了。喜欢你之后,我好像并不在乎那些人言了,可我还是很在乎我的名声,因为我怕你被他们骗了、挑拨了,以后再也不和我一起玩儿了。” 谢承瑢不说话,只是侧过脸,把眼泪都蹭在赵敛衣服上。 “你哭了?”赵敛垂眼嘲笑他,“我可没哭呢,你就哭了。” “我配不上你,你是高门显贵,可我不是。”谢承瑢吸鼻子,“我不敢告诉你,我们之间差得太远了,我永远都达不到你那样的高度。” “我拥有的,是我爹的东西,是我沾了我爹的光。但你拥有的,都是你自己得来的东西。你比我,要强得多得多,我也永远,追不上你。”赵敛转身抱住他,“你把鼻涕眼泪都擦在我身上了,哥哥。” 谢承瑢擦干净眼泪,说:“你是清白的身世,可我不是。我不敢和别人说,也害怕别人知道,我娘是贱籍出身,我生来就比别人低一等。” “我知道你娘的身份。” 谢承瑢抬起眼来。 赵敛缓缓说:“我一早就知道。你阿娘是可怜人,为什么可怜人反而是有罪?白玉馆里头那些人,谁是心甘情愿来的呢?她们不是低人一等,你也不是。什么叫清白,心里干净,就是清白,你怎么能是不清白的呢?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人,你是比我还要清白的人。阿昭,你是比我清白九万倍的人,只有跟你站在一起,我才能干净一点。” 风停了,月也暗了。 赵敛擦干净谢承瑢的泪水,说:“今儿都十月半了,你错过了我的生辰。” 谢承瑢这才想起来:“对不起,我忘了。” “你别说对不起了,我不喜欢听你说对不起。你忘了我的生辰,要怎么补偿我呢?”赵敛问。 谢承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什么都没有。 赵敛说:“那你就,多说几遍‘我爱你’吧,我怕我以后都没机会听了。” “我爱你。”谢承瑢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阿敛。” “我也爱你,远远不止是‘喜欢’。我爱你,昭昭,我会永远都爱你,你就是我最大的荣耀,只要你在,我可以一无所有。” 风又起来了,再次吹皱水里的月。 叶被卷起来,飞着,落到水中,荡到池心。 再也回不来了,叶子,和月亮,和风,和人。 * 垂拱殿,百司果然在因为太尉甲胄之案争吵不休。 颜辅仁在殿上,脱官帽下跪死谏,皆不能得官家网开一面。谢承瑢也下跪求情,还同谢祥祯大吵一架。 这朝廷闹翻天了,好像一锅沸水。锅子要炸开了,在旁边盯着滚水的人也要被烫伤了。 早朝草草散去,颜辅仁约定好同谢承瑢一起去求官家奏对,正行途中。 “是相公颜官人吗?”有一个小黄门快步过来问。 颜辅仁说:“是我。” 小黄门环视四周,只在颜辅仁耳边轻语几句。 谢承瑢听不清,不过很快便看见颜辅仁忿然作色。 “岂有此理!此事当真?” 那小黄门说:“我原本便是太后手底下的黄门。” 颜辅仁怒不可遏,竟将笏板狠狠捏在手里。他道:“同虚,你回家去吧,今日,只我一个人求官家赐对。” 谢承瑢不解:“怎么了?” 颜辅仁瞪着红通通的眼:“回家去吧,我一个人去求见官家。 【作者有话说】 关于“贱籍”的设定:大周户籍就是有贱籍一说,是律法规定的户籍。在本文中,贱籍是需要签卖身契的,娼妓、伶人、佃农等都属于贱籍,贱籍基本上是没有人权的,相当于是“商品”,可以自由买卖。(但脱籍从良之后就不可以买卖了) 小谢说自己是佃农,但他没有签过卖身契,所以严格来说他不是佃农,也没有入过贱籍。但他阿娘死了,按道理他姐姐和他也是要签契约做佃农的,但是谢爹把他们俩带走了,他们俩也就摆脱了做佃农的命运。 官员不得娶贱籍女子为“妻”,这里的贱籍包括“娼妓”、“佃农”。 贱籍可以从良,贱籍男子从良之后可以从军、当官,但即便是从良了,人们还是会有偏见。同样,贱籍的家人,也会被歧视。
第114章 三六 将相别(一) 颜辅仁在崇政殿外等了一个中午,终于是见到官家了。 秋已经很深,冬要临了。风起了,寒气卷进袖子里,冷风呼呼吹着颜辅仁的脸,把他的胡子吹得很乱。他已经不知道冷了,但走上往崇政殿的台阶时,他还是会觉得浑身恶寒。 李祐寅坐在殿里,大概已经想好颜辅仁会说什么话来求情。这些日子来求情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知道怎么应对,颜辅仁不会比其他人还难缠。 想着,便见到颜辅仁。 颜辅仁拜道:“臣颜辅仁,拜见陛下。” “相公请起。”李祐寅走过来扶住颜辅仁,“日子越来越冷了,相公何至于跑这么一趟,有什么事,写个札子不就好了。” “有些话,不便写在札子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将来外面人知道得也清楚,所以就不写了。”颜辅仁说。 李祐寅笑笑:“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相公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太尉一事吗?如若是,我也没有什么话同相公说了。” “不,不是。”颜辅仁叉手,“臣今日是为京中一奇闻逸事来的,听闻此事,我心不解,故来问官家。” “奇闻逸事?什么样的奇闻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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