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日后,李祐寅特诏赵敛进宫。 崇政殿里换了新的烛架,比原先的烛台更多,灯也更明。那光暖暖地照在地上,扑了一层昏黄。殿中内侍比往日要多一倍,笔直地立在长毯两侧。 李祐寅没有看札子,他专心地下棋,一边下,一边等着赵敛。 “官家,赵敛到了。”韦霜华来说。 李祐寅问道:“是从殿前司的小狱来的?” “是。” 门口脚步声进了,李祐寅也随之抬起头来,与身着囚衣的赵敛对视。 赵敛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赵敛。看人时是垂眼俯视,从容不迫、漠不关心;拿起刀枪时则睁一双野性的眼,心中欲望全然展现在脸上,比烈马难驯。在他眼里,赵敛永不会露出别的神情,就好似现在,分明已落魄成阶下之囚,却仍不皱眉、不弯腰,气度可观。 其实李祐寅非常喜欢赵敛,如果赵敛是谢祥祯的儿子,他能把赵敛提拔到节度使,甚至更高。可惜,谢祥祯养不出这样的儿子,谢祥祯只能养出来一个软弱无能的谢承瑢。 “来了,赵观忱。”李祐寅丢下一颗子,柔和地望着赵敛。 赵敛瞥见两边神情凌厉的内侍了,也许这不是内侍,是禁军。他俯身拜道:“臣拜见官家。” 李祐寅看见赵敛脖颈上一道又一道的鞭痕,还有脸颊处那些将要愈合的刀伤,忽感怜惜:“观忱在乌台狱受苦,我很愧疚。韦霜华,给赵官人赐座。” 韦霜华搬了凳子来,但赵敛不坐,只是叉手:“臣待罪之身,不敢坐。不知官家何事诏臣,臣望能够分辩。” “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出来我为何叫你,就那一件事么,你爹私藏甲胄的案子。朝中百司、珗京百姓,都闹翻天了。劝我放了的,劝我杀了的,各占一半。” 赵敛不言。 李祐寅又道:“我也想放了你爹,可是我没有办法。甲胄是实,太尉拿不出证据辩驳也是实,你要我怎么相信他呢?我也没有办法放了他。若我此时网开一面,开了不好的头,将来再有武将私藏甲胄,又该如何?” “臣知官家难做。” “你爹是三朝老臣,是辅政大臣。我就算不遵先帝遗旨,单凭你父亲无上功绩,也舍不得杀了他。我该怎么做呢?观忱,我很苦恼,也很难办。” 李祐寅作为难状,把那一摞札子推到案边,“这么多札子,都是来劝我处死太尉的。二郎,你说我该怎么做?” 赵敛说:“臣不知道。” “若你是官家,会怎么做?” “臣不敢妄想。臣以为法理为重,如若我爹爹真的犯下逆天大罪,臣会亲手送他进诏狱。”赵敛的语气已经很低了,低到不能再低了。 李祐寅叫他抬起头来,再对上他的眼:“你爹是乱臣贼子么?” 赵敛缓而沉声说:“官家心里知道他是不是乱臣贼子,臣说的怎么算呢。官家做好的决定,还能随意更改吗?” 两边内侍听见了,纷纷将手伸进袖子中。 李祐寅摆手,大笑说:“大周能失赵恭权,不能失赵观忱。”他见赵敛的眼眸,不是想象中的深邃难测,反而很浅,天真得好似孩童。 他将棋盘上棋子都收回去,慢慢悠悠道:“二郎过来,跟我下一盘棋吧。” 崇政殿里人多,赵敛摸棋时,余光一直在瞥那两排内侍。 李祐寅知道他在看什么,懒得提醒,只顾用指腹揉过白子,揉得温热了,再落下去。 棋盘边摆了一瓶红梅,是宫里能工巧匠制的假花。花瓣悬在赵敛眼前,挥之不去。 就好像蜡梅溅血。 “二郎,你应该会下棋吧?”李祐寅问。 赵敛又落一子,说:“学过一点。” “下棋么,落子须有定量,思前、虑后,每一步都得算好。白子落在这里,黑子将怎么走?黑子行了,我如何堵住他?这棋局里这么多白子,要怎么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十五岁的时候,我忽然沉迷下棋,以至于废寝忘食,什么别的事都做不进。刚开始学的时候,我很怕黑子,怕它把我吃掉,所以就躲,就藏。可是棋盘上只有黑白两色,我能跑到哪里去呢?我哪儿都去不了。所以下棋么,躲是无用的,我只能在这里,用更多的白棋围掉黑棋,吃掉它。” 李祐寅捏一颗棋,堵住赵敛,笑道,“你瞧吧,被我吃了。” “棋子难落,柔则缓,刚则疾。慢慢来,还有平局的机会;急了,曝露攻势,就要被人吃掉,必输无疑。落子不过考虑耐性,慢慢布局又不至对手察觉,到最后,再一口吞掉。”赵敛说。 “不对,到最后再吃,早就吃不完了!人的嘴就那么大,能吃多少东西呢?”李祐寅再围了赵敛数子,“二郎,你不认真。” “臣不会下棋。” “是不会,还是不想?” 赵敛没有再拿棋了,他的余光里还有那朵红梅。 他说:“臣不会。” “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会下棋呢?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我下一步要怎么走吗?” 李祐寅任意丢了一颗子在棋盘上,恰好落反面,“我随便走,让你一回。” 赵敛见这颗反子,伸手将其拨正,放在黑子的要害处。 他抬起头,和李祐寅难以捉摸的神色对上。 良久,李祐寅才说:“二郎,你怕我吗?” 赵敛颔首:“怕。” “这世上,也会有你害怕的东西吗?我以为你无所不能了,什么都不怕了。”李祐寅又落一颗子,惊喜道,“我胜了,你输了。” “官家会一直赢的,臣会一直输的。” “你甘心输吗?” 赵敛真诚说:“我甘心输给陛下。” 李祐寅挑起眉,作愉悦状:“我不会让你输的,赵观忱。你回家吧。” 他坐直身子,复说道,“回家吧,二郎。你有许久没见你哥哥了吧?他很想你,你家里那些人都很想你。你要回去,好好地向他们报个平安啊。” ** 赵敛被内侍送出宫去。 夜深,今夜月不好,没有天然灯盏。赵敛走着,就看内侍手上持的那盏琉璃灯。 月色大泡灯下晃着漂亮的坠子,长而柔软,随风轻起舞。他望着地上自己颀长的影子,可真像那根被风鼓动的穗,被什么吊着、飘着,要不是有灯,他就要坠下去。 他仰起头,对灰蒙蒙的天长叹息。 不圆的月,乱晃的风,还有岌岌可危的家。他没有任何筹码换给官家,也没有任何办法走出泥淖。他还有什么办法,用他不值钱的命,可以换来爹爹的平安吗? 出了宫门,赵敛下意识去摸手指上的指环,这才想起来,指环早就被御史台给收了。没人在宫门口等他,没人知道他被官家放了,他一个人走在繁华喧闹的大街,深呼吸着街上的人烟气味。 行人匆匆从他身侧过,徒留一个模糊的影子;占风铎垂在檐角,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风把影子和垂铃之声都推向赵敛。 他走上朱雀桥,望见河里波光粼粼的残月。 “阿敛——!” 恍惚地,他听见爹爹的声音。 “你怎么不多读些书?你要是多读一点儿,也不至于这么笨了。” 赵敛迷茫地看着河里的水,说:“是啊,我为什么不多读些书。要是多读一些,也不至于这样任人摆布,什么都做不了了。” 又想起先母说:“相公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阿敛要和他多学学。” 他回过神来。 他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还能做一件事,还有一个人能救父亲。 颜相公一定有办法救。如果颜辅仁都救不了父亲,那日子才算真的要完了。 赵敛抛下所有影子和声音,往颜宅奔去。
第113章 三五 履薄冰(三) 谢承瑢到十月半才回京。 这一回他又是无功而返,最让他觉得造化弄人的是,内侍李絜今年八月刚去世。 他差一点儿就能找到李絜。 回京后,他顾不上休息,先去颜辅仁家里问今是何状,颜辅仁道:“我隔三差五去找官家,官家一律不见。” 官家避朝数日,明日再躲不了了,谢承瑢打算明早下了朝和颜辅仁一同去请官家奏对。 从颜宅出来,谢承瑢又去御史台讨要回赵敛的金指环。他听颜辅仁说赵敛已经回家了,便想着去见他。在东门大街没见到人,跑到韶园,终于找到人了。 今夜月明,稀星数点。谢承瑢自院子小桥上去,迎面飘了数不清的萧瑟的叶,随风卷到他的靴前。 他凑着月光,隐约看见赵敛盘膝坐在塘边。 赵敛手里拿了一颗小石子,掂在手里好几回,玩腻了,再无力地抛出去,溅在水中。 谢承瑢说不上来赵敛的背影,好像是狼狈落寞,又好像是心如死灰。后来他想了想,前后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昭昭?”赵敛感觉到谢承瑢了,回头轻轻喊了他一声。 “二哥。”谢承瑢坐到赵敛身边去,“夜深了,怎么不睡?” “睡不着。”赵敛揪了一根黄草,“害怕睁眼醒来,天亮了。天亮了,这日子又得接着往下走了。” 谢承瑢无奈地说:“我去了西京,真可惜,先帝以前的中官李絜死了,八月才死的,我差一步。” 赵敛笑笑:“不是差一步,是算好了一步。可能真的如我所想,这是先帝给我爹下的圈套,而官家就是要用这个圈套来杀我爹。我好像只能一步一步看着,怎么都没办法转圜。” “还会有办法的,阿敛,我一定能给你想到办法。” “你会被我牵连的,还是不要再管了。”赵敛自暴自弃了,“没用的,官家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做的,谁都阻止不了,谁都没办法。谁让我们是他的臣呢?君臣之间,本来就该是如此。” 谢承瑢摇头,他紧紧握住赵敛的手:“我一定有办法,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也许明天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一切都不用再烦了。” “昭昭,好香啊。”赵敛忽然说,“真香,蜡梅。” 谢承瑢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怀里的香囊连同玉佩、佛珠一起拿出来:“我都存着呢,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留着。” 赵敛不说话了,有些难过地看着谢承瑢。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会想办法,把太尉救出来的。” 谢承瑢还从袖子里拿出来赵敛的那只金指环,“你的,戴上。” 赵敛木讷地伸手,望着那只指环圈住他的手指,牢牢地嵌在指中。 “昭昭,你会永远都站在我这一边吗?” “当然,我当然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赵敛又开始迷糊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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