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传来整齐的步伐,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谢承瑢等着人走远了,才轻声说:“饿吗?” 赵敛掉下一颗眼泪,还是不和谢承瑢对视。 谢承瑢伸手把包子放进笼里:“入夜了,吃点东西吧。” 赵敛把头扭得更远了。他就看着笼子外摇晃的烛火。 “是我求官家放你出来的,你要是还不听话,我做的这一切就都白费了。二哥,不论如何你都不能杀我爹爹,你杀了他,就是杀了人,你知道杀人该偿命么?” 谢承瑢隔着牢笼去看赵敛曝露在外的伤。 赵敛好像没有一处皮肤是好的了,鲜红的血往外慢溢,浸染了素色的囚衣。 “疼吗?”谢承瑢问。 赵敛用手背擦过眼泪。 谢承瑢带着哭腔:“二哥,我的心要疼死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昭昭!”赵敛蓦地转头扑向铁栏,“昭昭,我没办法了,我真的不想杀你爹爹……我爹没有私藏甲胄,昭昭,我爹没有私藏甲胄!” “我知道。” “他不是乱臣贼子,他不是!你要信我,你要信我……” “我信你,我怎么能不信你?”谢承瑢去摸赵敛的污发,“你身上疼不疼?” 赵敛的眼泪不停往外涌:“我一点都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昭昭,你能来见我,我就一点儿都不疼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是真的要……我不是真的想杀你爹!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知道,二哥,我知道你。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点药进来,你在这儿乖乖听话几天,好吗?” 赵敛急切地去握谢承瑢的手:“你不来见我了吗?你要抛下我了吗?” 谢承瑢摇头:“我要去西京,去找原先先帝身边的中官,他或许知道甲胄的事情。这件事你要回避,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先帝?有用么?”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去西京试一试。我走了,你在这里,千万千万不要胡闹,如果再被关进御史台狱,一切都无法转圜了。”谢承瑢透过铁笼去触碰赵敛的脸,“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赵敛哭着说:“我不会的,我只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听话的。昭昭,你别……你别抛下我,我爹真的不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望见赵敛那双无助地、真挚万分的眼睛。他不信这样的眼睛能骗人,他也不信赵敛会算计他。有了这双眼睛,一切都不需要问了。 “我不会抛下你的,你放心我。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放心彼此的吗?” 赵敛扣住谢承瑢的手心:“那你要快点儿回来,阿昭,要是官家下令处死我,你还没回来,我就……我就见不到你了。我想死之前见你一面,见不到你,我怎么都不能瞑目的!”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昭昭,你要是……”赵敛有些抽气了,“你要是找不到办法,就快点回来。我等着你,昭昭,我等着你。” 谢承瑢亲吻赵敛的手背,没见他指上指环,便问:“指环呢?指环不见了。” 赵敛着急地说:“指环被御史台收了,我拿不到了……” “我想办法给你拿回来,你不要急。” 谢承瑢只能在夜里出城去。现在夜色已经深了,他不能再磨蹭了。 “我走了。”他说。 赵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叫道:“阿昭!” “怎么了?” “我要是死了,你还和我葬在一起吗?” 谢承瑢说:“你不会死的。” 赵敛还是问:“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和我葬在一起?” 谢承瑢知道赵敛在担心什么,他说:“会,我会和你葬在一起的,你要放心我,你永远地放心我。” 谢承瑢走了。帐子门口的帘子被掀开,又被放下。 赵敛见那片晃动的门帘,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抓起放在地上的、裹着纸的包子,流泪塞进嘴里。 ** 崇政殿。 方才有察子来报,说赵敛果真于殿前司与谢祥祯起了冲突。李祐寅听了并不觉得意外:“谢承瑢呢,去拦了么?” “去了。” “好啊,继续盯着吧。” 待察子走了,李祐寅继续去翻那些替赵仕谋求情的札子。他心里恼火,连札子都看不下去了。 一旁韦霜华见了,说:“茶凉了,臣为官家再倒一杯。” “不必倒了,我不想喝茶。”李祐寅侧过脸望着韦霜华,说,“朝里面有许多人都在为赵仕谋求情。为什么呢?我以为,我已经撤走了他所有的心腹。” 韦霜华说:“臣以为,太尉为先帝旧臣,历三代,多少是有些威望的。” “威望?”李祐寅冷笑,“这些臣子不知好歹,还要我把话说得如何明白?” 韦霜华欲语,却犹豫住了。 “你有话要说?”李祐寅端详他,“也是了,赵仕谋被打进御史台狱这件事,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想法呢。你怎么想的?” “臣不敢说。如若官家偏要臣说,臣不得不说。” “我准你说,你说吧。” 韦霜华俯身说:“臣以为,皇后殿下说得有理。” 李祐寅挑眉:“什么皇后,她被废了。” “是,臣以为徐娘子说得有理,谢同虚官人说得也有理。” 李祐寅不语,一直用手指敲着书案。 韦霜华说:“太后仙去尚未过一年,尸骨未寒,官家行此大狱,实在是不妥。是非如何先不论,现在朝中民间多有议论,依臣所闻,贬多褒少,对官家并不利。” “我知道他们在议论,在背后指着骂我。可事实就摆在那里,太尉私藏甲胄,难道这也是可以原谅的?那如此,国家修法是为何?是做给人看的么?” “律法无情,执法者却可有意,这是先前齐官人拜相时说的。官人说要把大周变成一个有情的王朝,可现下,大周又无情了。” 李祐寅颇有些不屑:“齐延永走了,朝中又换新相,当然不同了。” “其实朝中所吵不过‘忠奸’之论。太尉这四十年的所有功绩都不抵一套来历不明的甲胄,其实甲胄如何是其次,官家对太尉的信任,也绝不会因为一套甲胄而崩塌。一套甲胄,不足以定太尉谋反之罪,却足以让官家借口把他拿下。与其说是太尉要谋反,不如说是官家要借刀杀人。” 韦霜华低头再拜,“臣失言了。” 李祐寅许久都没说话。他环视殿中,看见王求恩等一众内侍,又望见崇政殿里摆放得整齐的书。 他笑了两声,问:“借哪把刀,杀哪个人?” “借甲胄,杀太尉。” “放肆。”李祐寅压着音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借甲胄,杀太尉’,你知不知道这六个字能让你死多少遍?”
第112章 三五 履薄冰(二) 韦霜华扑通跪下:“臣比所有人都在乎官家,不想见旁人笔罚口诛。臣能猜出官家的心思,朝堂之上的人自然也猜得出,只是不说而已。有一道帘子挡在官家和群臣之间,没人想拨开,也没人敢拨开。” 李祐寅转着手上的玉珠:“你继续。” “臣以为,如若真的处死太尉,朝中必生大乱。太尉为武将之首,若官家处死太尉,或有武将借此起兵,如均州雄略军,地远难驭,是心患。” “倘我一定要处死赵仕谋呢?” “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处不处死太尉,都是官家说了算。可处死之后的后果,官家应要思量。官家,杀一个人容易,挽救民心并不容易。” 李祐寅笑说:“我不需要任何思量,天下是我的天下,处不处死他,是我说了算。我能给代议恒兵权,也能收他兵权。你看他敢造反吗?至于口诛笔伐,如今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知道么?” “臣知道,是臣妄议朝政了。” 李祐寅放下玉珠:“你知罪么?” 韦霜华叩头说:“臣知罪。” “你知罪,”李祐寅无奈叹息道,“罚你再去为我换盏新茶吧。” 韦霜华说:“官家,宦官不得干政,您应当治臣的罪。”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怪罪你的,你知道我最期望听见你说什么。”李祐寅不想再说了,“换茶去吧,不用再挂在心上了。以后这些话,除了我之外,不可以对外人提起。” 夜又深了。 李祐寅最怕深夜,也最期待深夜。 他把颜辅仁呈的札子看了三遍,问韦霜华:“颜相公这几日还是天天来求奏对吗?” 韦霜华说是。 李祐寅道:“再让他等等,等个十天半个月,再准见。” 宫城内,辛明彰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实在是不得眠,下床去蹑手蹑脚剪灯芯。外屋的桃盈听见了,披衣进来说:“我来吧,娘子。” “现在几时了?” “丑时了。” 辛明彰回到床上去,对床头那一只小匣沉思。 她想起太后出殡的那一日了。 那日是个晴天,秋实阁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好像从来都没人住过。她进了太后的寝屋,含泪收拾太后遗物,却意外在太后床尾的柜子里发现一只小锦囊。 她偷偷打开了锦囊,里面只有了一封信,一封让她半日回不来神的信。 这是先帝留给太后的信,是保太后权位无恙的法宝,是足以让太尉赵仕谋被夷九族的巨大把柄。 她回忆着信的内容,心中感叹先帝驭人之术,不由学习一二。 信上说:“新君初立,幼君寡母难敌悍将,我恐朝廷大乱,卿卿受胁,故有一计。”后阐述多年前赠赵仕谋明光铠一事。先帝写,虽此明光铠为徐歇遗物,却查不出来源。“以此证赵欲起兵谋逆,人证已故,物证皆在,其无话可辩,卿卿后无忧也。” 原来先帝早就布好了一个圈套,牢牢把绳子拴在赵仕谋的脖颈之上。 辛明彰不知道太后有没有看过这封信,人已死,无从得知。信现在已经找不见了,她猜是被李祐寅拿走了。 正因为李祐寅看了信,笃定赵仕谋毫无辩驳之力,这才敢以“谋逆”之罪处置他。 此局是死局,恐怕赵仕谋怎么都没想到,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竟然是自己竭力效忠的先帝。 辛明彰觉得可笑。明堂之上,只有利益与私心,何来的忠义礼信。哪怕是夫妻也会相互算计相互猜忌,更不要说父子相残,手足相杀。这就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官家说这人是怎么死的,这人就该是怎么死的,就像是一日之内病死的文康太子,就像是老死的太后。 “娘子,奉吉来了。”桃盈来说。 辛明彰收起心思:“叫他进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苜蓿阁又恢复宁静,辛明彰想着,越乱越妙,越乱她睡得越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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