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莫须有就是可能有,莫须有就是一定有!” “难道陛下要做宋高宗?” 李祐寅手背青筋突起:“出去!” “陛下做高宗,谁做秦桧?谢祥祯,还是曹规全!” 李祐寅怒火中烧,拿着案上的砚台就往地上砸:“滚出去!” 浓墨飞溅,染污了徐婉的衣摆。她看着袆衣上的污渍:“妾自己会走,不必陛下送了。” 徐婉很快被带出崇政殿,走的时候,崇政殿烛架上的火焰正在疯狂抖动。 而李祐寅的心也同那烛火一样剧烈。他屏了十足的气:“叫他们草诏,皇后失德,咒骂天子,废其后位,贬为庶人,罢了她父亲的官,贬出京去!凡有求情者,一律罢黜,不得说情!” ** 谢承瑢从永盛陵回来两日了。 他确寻到了许中官不错,但许中官对此甲胄并不知情,不知来处。 此线索断,谢承瑢再寻不到其它线索,不敢多耽误,又快马加鞭赶回京。 九月二十一,距太尉下狱已过了六日。 谢承瑢有好几日未合眼了,每当困得眼皮打颤,想要小憩时,就突然想起赵敛。 他是知道御史台狱的,大周建国以来,下此狱者屈指可数。因太祖有令,不杀士人官吏,故犯过多被贬官流放,少有人被诛。 谋反是大罪,是无论如何都宽恕不了的死罪。进了御史台狱,势必要严刑拷打。官家是对太尉恨之入骨了,这才要下狠手诛杀。 谢承瑢根本不敢想象那些酷刑,他怕再迟一步,就要与阿敛天上见了。 回京后,他也拜访了不少臣子,除颜辅仁外,朝中百官对此多有回避,纷纷明哲保身,不肯相见。颜辅仁也焦头烂额,每日下了朝都要去请见官家,但官家总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 谢承瑢没办法了,他想到了沈沛,赵敛的先生,也是官家的先生。
第110章 三五 临深渊(二) 沈沛很早就在家里等着谢承瑢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沈沛道:“出了事后,我一直在等着你来。这朝里没人能想起我,只有你能。” 谢承瑢说:“前几日我去了永盛陵,问了先太后身边的许中官,他完全不知明光铠的事情。没有办法,我不敢多耽误,只能回京了。” “既是先帝所赐,先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明光铠。但许知愚不知道是应当的,他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 “是如此了。先生,眼下怎么办?太尉与二郎还在乌台狱,颜相公每日都往崇政殿求情,官家回回不见。这几日官家干脆连朝也不上了,躲着百司。” 沈沛垂眼,手指转着翠色瓷盏,望过那一堆柔软的茶叶:“官家要杀太尉,同虚不会看不出来吧?” 谢承瑢握紧覆在腿上的手,说:“我看出来了,朝中百官也都看出来了。” “你想保太尉,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的。我不知官家为何会动要杀太尉的心,我猜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一阵风,他动摇了,所以下了杀心。太尉已被罢了兵权,手中一丁点权柄都不剩,他没有要杀太尉的道理。” 谢承瑢抠着衣上的刺绣,他当然不知道是谁在官家耳边吹了一阵风。现在最重要的未必是查出谁在吹风,而是证明太尉的清白。他说:“事已至此,官家为何想杀太尉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把他们救出来。先生可有办法?” 沈沛吁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只要能查出那副明光铠的来头,洗清赵恭权谋逆之嫌便好办了。先帝在世时有一个非常信任的宦官,名叫李絜。” “李絜?他现在在哪里?” “先帝驾崩后,他就离了珗州,现在在西京舒州的行宫中任职。但我不知道这个李絜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谢承瑢思忖道:“这个李絜会知道明光铠的事么?” 沈沛颔首:“我就这样同你说,这个李絜原本叫张清。‘李絜’这个名字,是先帝赐的。” “赐李姓,又赐名。”谢承瑢一下便了然,“我这就去西京。” 他起身正要走,沈沛又拦着他:“且慢。舒州比永盛陵还要远,你这样去了,太尉与阿敛如何?” “可我不去,又有谁能去?谁我都不放心。” 沈沛也起身:“太尉虽落狱,声望尚在,御史台的不敢太怠慢他,你最担心的应该是阿敛才对。御史台狱的狱卒不会给阿敛面子,他一定比太尉伤得更重。” 谢承瑢脑子一白:“那我该怎么办?” “去求官家。” “去求官家?” 沈沛郑重道:“是,去求官家。官家想让太尉死,而赵敛死不死无关紧要。你去求官家,官家一定会顺势把赵敛放了。或囿于家中,又或囚在别处,反正总比御史台狱要好千倍万倍。” 谢承瑢没有丝毫犹豫:“我去求官家。” * 谢承瑢换了公服,又马不停蹄往宫城去。 李祐寅还是一样不见人,论谁都不见。谢承瑢是一定要见他一面的,便在宫门口一直等,等到天黑透了,才有内侍出来瞧一眼。 “官人还没走呢?” “中贵人。”谢承瑢作揖,“请中贵人替我启报官家,臣有要事请求奏对。” “官家说了,替太尉求情的事儿就不必再提了。国有国法,律非儿戏,不可轻易动摇。” 谢承瑢还是说:“烦请中贵人启报官家,臣并非替太尉求情,请官家赐对。” “官人不是来提太尉求情的?” “不是。” 黄门松了一口气:“请官人进门。” 谢承瑢来到崇政殿,四周灯火通明,阒寂无声。 李祐寅还是坐着看札子。自他将赵仕谋下狱后,每日求情、弹劾的奏疏都如雪地堆在他的案上。 他心里疲惫,一面要想着如何应付文字,一面还要想着如何应付人。 “臣请官家安。”谢承瑢进门恭敬拜道。 李祐寅没抬头,但倍怀关切:“来了?卿好几日不上朝,我甚思之。” 谢承瑢说:“臣生小病,劳官家挂怀。” 李祐寅把札子放下,似笑非笑道:“我怎么瞧着你,都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 谢承瑢叉手:“臣身无碍,是心上犯病。心病自然也是病。” “哦,心病。”李祐寅觉得很有意思,“心病需心药医,不知你的心药是谁?赵仕谋,还是赵敛?” “臣便是为心病而来。” 李祐寅点头:“看来是为赵观忱来的。”他坐地随意了,语气也柔和不少,“说吧,我听听你是如何为他辩解的。” 谢承瑢道:“臣不敢求官家赦免赵二,不过御史台狱实非他所处之地,官家将他也关在那里,是不是刑罚过重了。” “那你就是默认了赵仕谋的谋逆罪名?” “臣以为,太尉是否有罪,还要看御史台的查办结果。臣只是一武夫,不敢做官家与御史台的主。只是现在珗京城的百姓都闹起来了,为了安抚百姓,官家也应该……” 谢承瑢忽然不说了,李祐寅追着问:“应该什么?” “臣死罪。臣以为,国丧后三年未过,官家不应当行大狱。谋逆之罪尚有定论,此刻屈打成招,也非圣明之举。” 殿中静默许久。 李祐寅把玩着手里的笔,一会儿掭毛,一会儿搁笔。他不说话,谢承瑢也不说话,任烛架上的蜡烛燃烧,滚下一滴蜡。 “赵观忱不肯与崔家联姻,是因为你吧?”李祐寅忽然问。 谢承瑢无言以对,缄口不言。 李祐寅笑了一声:“赵敛太聪明了,赵仕谋也太聪明了。他们父子以为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却惟独骗不了我。赵敛比我小六岁,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要早得多得多。” 他回忆起少时某日,道,“我第一回 见到赵敛,是在崇源五年的中秋。中秋之日,群臣按例赴宫宴。开宴前,太后准百司稚子游湖,就是在宋园那片湖上。玩着玩着,忽然有一个官员的孩子落水了。这孩子扑腾着向船上人求救,边哭边尖叫,听得人心都碎了。”说完,他的目光变得莫测起来,“赵敛也在那艘船上,离落水者最最近。可是听到那孩子的求救声时,他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满眼冷漠。后来那孩子被救上岸了,旁边人都围上去关切,唯独赵敛站在远处。同虚,你觉得赵敛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承瑢说:“兴许是他不会水。” “你错了,赵敛很会水,他是那群孩子里最会水的一个。就算是他不会水,不敢救人,可人上来之后,别人都围上去,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站得那么远呢?” “因为……”谢承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自然是有其它的原因。” 李祐寅摇头:“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冷漠的人,既冷漠,又冷血!他永远都不爱凑热闹,遇到什么,永远都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哪怕是人淹死了,他也无动于衷。不往远了说,只看近处,他赵敛冷血到可以手刃族亲叔叔,难道不可怕吗?那是他同宗的叔叔,是他爹爹未出五服的族亲。换作是你,你敢下杀手吗?他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却单对你尤其热忱,你不觉得奇怪么?” 谢承瑢还想替赵敛解释的,话却噎在嘴边。 “你一定会在想,因为他对你有不一样的心思,他爱慕你,所以他对你尤其热忱。又或是,他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对你格外独特。可是凭什么是你呢,谢同虚?凭你武功高?秦书枫的武功也很高,他能把赵敛打下马,为什么赵敛对他不仅不热忱,还不屑一顾?论长相,不说女子,程庭颐也像儒生,长得也漂亮,他怎么就不对程庭颐热忱呢?” 李祐寅放缓了语速,“因为你是谢祥祯的儿子。谢祥祯一入京,赵仕谋就在盯着他了。我不信会有那么多巧合,要你同赵敛一起上学,一同入营,没有一刻是不在一起的。这是长久之计,而你,谢同虚,你早就中了计了,你深陷其中。” 谢承瑢的目光有些发颤:“不会的,这不会是计谋。” “你难道不知道么?赵仕谋,与你爹,是政敌。你不知道,赵敛一定知道,他肯定知道将来你们会站在对立面,却还要不顾一切和你走得那么近。为什么?你想过吗?” 谢承瑢只想到那日月下,赵敛许的愿: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还有他说:你可以永远放心我,我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他依旧不信,说:“官家多虑了,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李祐寅笑道:“谢同虚,我该不该说你是全天下最天真的人?你只相信你听到的,只相信你看到的,却丝毫没有想过,如果听到的是谎言,看到的是骗局,又如何?” “不会。” “你这么相信他?佟刘起义平定后,赵仕谋上疏保举你做雄略军左右厢都指挥使,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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