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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情隐本事

时间:2023-12-18 21:00:13  状态:完结  作者:鸢园主人

  谢灏低首默然,曹郡君以为他是自省,便劝夫君道:“好了,灏儿向来晓事,教训两句也就懂了的。”又向谢灏道:“为娘一番苦心,也是为你好;虽则王事为要,也得多想想自身,毋教爷娘挂虑。”谢灏仍是缄口不言;谢公敛眉沉声道:“你阿娘与你讲话呢,还不应诺?真是愈发没有礼数了。”他这便站起身来,至堂前行了跪礼;谢沃道:“回话便是,何至跪下;阿爷从来疼你,不是有意责备。”然他并未接爷娘兄长的话,反而道:“不肖子有一事乞大人恕宥。”谢公问道:“甚么事?起来说话。”他却道:“伏请大人曲谅③,否则儿不敢起。”曹郡君这时已色有不忍,怜道:“我的儿,起来便是,自然宽假于你。”

  他这才直立了身,郑重道:“这事本不欲明言,可爷娘终是放心不下儿的婚姻大事,便也只好摆出来说了。”曹郡君见他迟疑,竟平白地心底惶惶起来,忙道:“且说罢。”他抬起头来,去望端坐堂上的父母,道:“儿自幼喜听俗讲,而今愈年长愈是服膺佛法之精妙无边,惟愿皈依,以为居士④,不匹秦晋。然大人在堂,孝情未尽,不肖子不敢弃家遁迹;明君当政,愚忠未效,为人臣焉能离尘⑤绝世?是故恐为人道也。”这番话教一家人俱是愕然,曹郡君更是几欲厥倒,谢沃和韩氏忙上前将母亲搀扶住了。

  谢公呵斥道:“孽子!你是不是存心气我与你母亲?持斋礼佛,尽可随你的意,却不该不结婚媾。”他兀自低了头,用极轻极轻的声气自语道:“虽有钟意,然非礼不敢野合⑥,实与居士无异。”两位大人渐已年迈,耳目不那样聪明了,并未闻见他说甚么;但谢沃却听得一言半语,知他那皈依佛法的话原是信口胡诌。谢灏又扬声辨道:“爷娘方才已谅了儿,儿才讲的;君子一言,驷马不能及。”谢公见素来乖顺的少子竟如此悖逆自己,又是震怒又是痛心,于是教他罚跪一夜;谢灏也自知违拗尊长是大不孝,甘愿领罚。

  长跪一宿,他两膝麻痹不能动,晨时犹坚持去大人处问安,谢公却拒而不见;他在门外,隐隐听见母亲啼哭,心中亦是懊恸。待回至自己房中来,先教同书去沈家捎个口信儿,说自己今日因故失约,改日再向严真赔罪。忽觉口渴,正自饮了一盏茶水,却见兄长谢沃来至,忙起身去迎,却踉跄了一下;谢沃拦住他道:“才跪了一夜,先坐下歇息罢。”两人隔桌对坐,谢沃叹息道:“阿爷阿娘年近桑榆⑦,哪堪你恁样闹,这回实在是欠妥帖。”他道:“弟自悔不迭。”谢沃道:“那便去与爷娘说:昨晚全是你一时情急编的谎,婚事缓议不迟。”他道:“那些话……原是真心话。”谢沃嗤笑道:“真心话?我可是瞧着你长大,固虽喜爱到寺里听俗讲,却自认孔门儒生,这些年从不曾研摩梵经,也不曾与人辩议佛理、唱诵佛偈,更未尝茹素一月半月,而今又做起哪门子居士来了?”他强言道:“这是近些时候的事,阿兄你不晓也是情理之中……”

  谢沃更恼,不禁起身指点他道:“你当真以为我没听见么?那‘非礼不敢野合’是怎么回事?”谢灏闻言便是一惊;谢沃道:“阿娘自然愿意你娶妻门当户对,可若是你已然情有所钟,便是身份微贱也无不可。”顿了顿又补充道:“毋说是村女蚕娘,就是育了子女的寡妇、歌馆里头的乐伎,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为你争上一争。”他见谢沃这般表态,万般感激,道:“多谢阿兄;却都不是。”谢沃纳闷道:“那到底是甚么样的女子?总不能是天女狐精罢。”他便半晌不言语;谢沃一再逼问,他眼见着瞒不得了,只好道:“不是女子……”谢沃吓了一跳:“不是女子,难不成还能是男——”登时如遭了晴天霹雳,气得跌坐回椅中,连声呼道“作孽”;谢灏忙上前,又是为其抚背,又是递茶送水,悔不该一时将这情由与兄长说了。不知这谢沃如何训责胞弟,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66章 奠雁之礼

  话说谢沃万没有料到弟弟竟如此离经叛道,不禁胸中气闷,面带怒色喝道:“谢灏跪下受审。”谢灏顺从地向兄长座前跪了。虽颇怀怒,他仍是不肯相信晓事明理的弟弟会行恁般事情,问道:“你忽地这样……是受甚么人唆诱么?”谢灏低了头,答道:“弟己心不正,何敢旁诬。”谢沃冷笑道:“倒是个有操守的,不敢小看了你。”谢灏忙道:“阿兄,弟自知是小人行径,阿兄又何必再说这话来讽刺我;弟知错了。”他道:“只是知错又如何?虽则知错,过而不改,又何益焉!”谢灏无言以应。

  他长谢灏十岁,谢灏自幼受他教养,兄弟友爱非常;这时候俯视弟弟,不免回想当初,心一时软了,道:“事已至此,你待如何?”谢灏道:“弟原想的是回家里时就做做居士的样子,瞒了爷娘兄嫂便是;如今阿兄虽晓得了,却万望阿兄毋要告与大人——爷娘年事渐高,再禁不起我这不肖子胡闹了。”他无奈摇头道:“唉,十一郎呀十一郎,想爷娘真是将你娇养坏了,若是对你严厉些,或也不至于今日。”谢灏道:“只是情爱心动,人不能自止,若自小严规谨教,也未必有一朝不似今日。”谢沃没忍住露了笑意:“说你你还顶嘴;若还那般,看不打你个皮开肉绽。”谢灏知长兄这已然是宽纵他了,也笑道:“阿兄最是疼我,必向大人求情的。”

  谢沃教他起来,又问道:“为你藏掩也可,我须知你所倾慕的是哪位、哪位郎君,是正经人家不是?”虽是体谅弟弟,到底觉着这事别扭。谢灏想起那人形容,不禁莞尔:“自是君子。”谢沃见他沉迷模样,暗自叹息,又将其往来朋友在脑中过了一遍,忽地想到甚么,皱眉道:“你说实话,这人是不是沈严真?”谢灏惊得抬起脸来,复又低下去,点了点头;他便惋惜道:“好端端的两个人物,何至作得这等障业①……”他不欲再留,起身要去,谢灏便送他;他却忽然回身,吞吐半晌,嘱咐道:“你两个于衾枕之间,若是、若是亲昵狎亵,多小心些,莫教人捉了把柄。”谢灏双脸便猛地通红,嗫嚅道:“我爱敬于他,不敢妄求狎息②。”这等私密事本就不便开口,听他这样说,谢沃便颔首走了。

  待到三日上,谢家大人准允谢灏自归别院,道是省着见了心烦:既管教不了,还不如自己清净清净。这其间自然少不得谢沃说情,故而临离家时,谢灏特地拜谢了兄长;谢沃并未提及那日密谈,只草草寒暄了几句,教他勤于公事云云,便放他去了。

  却说沈元鹤,那日谢灏原说来访,他虽以为甚么“贵重物”“焚香沐浴”等语不过是顽笑话,翌日却还是仔细栉沐一番,修整了仪容;且厅前坐了一晌,又觉不足,回房取了一顶玉冠来戴上,这才自觉满意妥当。却不意同书来报,道是谢灏教家中大人留住了,今日不得来;他但笑着说自应多在父母身前尽孝,然而同书回信儿去了以后,心底还是不由得好一阵寂寞。

  这一日正在房中读书,庭中春光撩人,他只觉恹恹,忽听有足音由远及近:他分辨得出,这原是谢灏来了!他便欢喜,不禁起身欲出来迎,谢灏也正往里头进,二人险些相撞。谢灏笑道:“前日失约,今来请罪,严真罚我罢。”元鹤笑道:“你都不打了赤膊背束荆条来,可教我怎么罚你?”他道:“原是我思虑不周了。”元鹤谑道:“我瞧是心不诚;以为我不会真罚你么?”他笑道:“我素来明白严真最是心软的人,心里头可舍不得呢!”

  元鹤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微微侧开眼去,这才望见他手里捉了一只活雁;他心里大抵知道谢灏所云“贵重物”为何了,讶道:“你携这雁来难不成是……”谢灏双手捧了那雁,笑颜粲粲道:“仆谢灏复清,今行奠雁之礼③于承阳沈司郎中元鹤,愿结两姓之好,同修白首姻缘;不胜冒昧,或有唐突,又不得已,礼皆从简,祈请垂谅焉。”便是深深一拜。他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却朦胧间忆起自己当年家贫,买不得雁,只好斫木自雕了只小木雁,却不像,倒像只家鹅;岳丈自然是不悦的,却无奈何女儿中意,掩身在帷帘后把着那木雁不释手——如今算来竟也近二十年了,真如弹指一挥间。

  见眼前人行此大礼,眼眶不觉间竟有些湿了;忙扶他起身,道:“你我情意互通,何必拘泥这些虚文浮礼。”谢灏轻轻地拭了他的泪,道:“礼不可废;再者,你这便也懂我的心了。”他去望谢灏的一对瞳子,浅笑道:“冤枉,我哪里不懂你的心!却真难为你这样上心;这礼我受了。”又佯嗔道:“你今日要来也不知会一声,你倒是穿得鲜亮了,可我都没如何梳洗;那日我好生殷勤,你却又不来。”谢灏携他一只手,笑道:“都是我的不是;阿龄教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他低首抚摸雁翎道:“我这里也养不了雁,不若就放生了罢:到底是生灵,怎忍见其失群。十一郎以为可乎?”谢灏道:“严真菩萨心肠。”他摇头道:“只是想起鸿儿。”谢灏了然道:“子渐稳重,你也莫要伤情,念他就教他寄家书来。我过会子交待同书,明日教他去郊野把这雁放了。”

  谢灏说起失约缘由,原是父母催促婚事所致;又将谢沃知晓二人关系的事讲了。元鹤道:“你也是鲁莽,有这样打算竟也不与我商量;若是二位大人气极遭了病,我该是何等罪过!”他道:“势使如此,我也是‘急中生智’;你却也不心疼我,我这两膝还酸呢。”元鹤笑骂道:“这是哪门子‘智’,合该是自作自受;倒是多亏了方实兄求情。”他也笑:“他既知晓了,严真你便也改口,同我一般唤‘阿兄’罢。”元鹤颊边飞上红云,不欲与他争辩;谢灏见他多情意态,直是眷恋缱绻,心满意足了。正是:

  此情不堪外人道,雁贽惟有两心知。


第67章 情难自控

  话说乌飞兔走,斗转星移,如白驹之过隙。嘉治二十九年正月,西北诸胡败绩乞降,退避于塞外;二月下,征西王师凯旋,京师及王畿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迎,绵延三十余里。秦为敬骑骏马进了历京,仰见柳条初发,俯观河冰渐消,久萦胸中的思乡愁绪顿解;前面几步便是忠威大将军府,却忽地不知为何不敢近前了。正犹豫间,耳听得环珮玎玲①之声,便见有一少妇从巷中出来,向行伍中张望;二人眼光相接,不禁俱是泪下沾衿。为敬下马,快步上前,用力将那妇人环抱住了,道:“鸾娘,我回来了……我无一日不念你,可教我想煞……”沈鸾娘也抱他两肩,噙泪笑道:“回来便好;家里人都盼着你呢……妾也日夜思想郎君的。”毕竟还在街上,不好这般亲热,鸾娘面皮薄,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教他把怀抱稍松了些;又关切道:“知道你在军前立了大功,大父大母都极欣慰,我也高兴;然刀剑无情,想必受了许多伤了。”他伸出右手,帣了袖子,露出从手掌至大臂一道二尺长的瘢痕,笑道:“没甚么的,最大的伤也就是这里了,夷狄多只晓得使蛮力,敌不过我的;再者我练了这些年的武,大大小小的苦头也吃遍了的。”她托了他那手,哽咽道:“没事就好。”只见他从怀中掏了甚么东西出来,笑道:“虽则刀剑无情,你我夫妻却有情;鸾娘与我的画像和帕子,我贴身携着,冥冥中也佑我平安呢。”她见上头点点污黑血迹,直是又要泣泪,为敬连忙哄她,勉强才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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