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娘教两个婆子近前来;为敬见一人怀抱一个婴孩,喜道:“这是我两个的孩儿么?”她莞尔道:“是,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孩子尚在熟睡,他欲摸两个的小脸,又怕惊醒了;回身去握妻子的手,轻声道:“鸾娘受苦了。”她便摇头:“郎君沙场征战,才是受苦呢;今日团聚,妾便再无甚么苦的了。”又道:“大父大母还在家里等着,先回去罢。”于是便往家去;一家人相见如何欢喜不尽,省去休提。 却说某日元鹤拜谒姚府看望老师,闲谈间提及近来朝官迁调之事;元鹤道:“老师,您也知道,聂公与您龃龉,素对新政颇有微词,多年不曾迁转,前月却升为御史大夫②;武中丞只因与您是好友,虽资历亦深,却直辖于聂公之下;这般看来,圣人竟是要与您疏远!这数年来,老师披肝沥胆,不过为新政之行,我们这些做下官的哪个不是看在眼里?您岂能不在御前为自己争辩么?”言语间尽是不平之愤。姚安甫方才只低首品茶,这会便放下茶盅,道:“你也知某对下严厉近苛,所以圣人推行不了的,某来推行;圣人不便做的,某来做。圣人既寄大任,某感激涕零尚不足,难道还能生出忘恩负义之念么?”元鹤道:“可是圣人如今——”姚安甫背身望向窗外,道:“你我既是做臣子的,上尽一个‘忠’字、下持一个‘平’字便是,不要妄测天意,更不要与天相抗;这也是当今圣上宽仁,若是武宗皇帝时候,削职贬为庶人也算好的了。严真,你诚实敦笃,固然是好,只是不曾想想自己;将来若是有甚么事……你即便想抽身就一定能抽身么?” 他忍不住驳道:“您自己又何尝不是毫不顾私之人,否则何至于招致妒忌谤议!”安甫道:“某已老迈,这些身外名不在意了;而你还年壮。”他忽地一阵惶惶,问道:“老师到底要告诉学生甚么事,还请明言。”安甫却只道:“某批阅地方呈奏,报说新政渐滋其弊,似有停滞之象;日夜忧虑,如今你正好来了,某有意教你充巡察使,外巡一年,监察实效、杜渐防微,每月奏表报送于京,可肯受此任乎?”元鹤便望他,而他仍是镜水无波似的,心头不胜感慨,只好揖道:“不敢负姚相所托,下官必不辱使命。” 魏旷听说沈元鹤将即外视之事,便来探望;元鹤离京那日恰逢自己当值,不得空来送,这次就权作送别罢。彼此见了礼后,元鹤笑着教他入座,二人闲话一阵。魏旷道:“先生一年不在京中,在外奔劳,务必保重身体;各地气候迥异,先生生长于中原,此行到南方去时,或水土不服。”元鹤笑道:“哪里就那样体弱了?延中你倒是南方人氏,且为我讲讲,何如?”他道:“学生也只粗知虞州一州风土;不过南方大多地卑湿,河泽密布,土人惯行水路,又多山陵,丛林青茂。虞州虽比不得纯州、肃州富庶,勉强尚能自夸一句‘江南乡’;西南柏州、蔺州那里是蛮夷之地,长年瘴气缭绕、毒虫肆虐,才真是住不得人呢。”便拣了些紧要的与元鹤说了。其实他所讲的那些元鹤也不是不知,只是到底不比当地人知晓得清楚;又不由觉得天下之广大不可丈量,历京固然煌煌,亦不过是一城耳,来日游巡各方,若瞧见些甚么新奇风物便可讲说与复清听呢。 魏旷见他似有所思,眼光幽静,如春池映月;鬓丝低垂,若园柳扶风,虽不是年少风流,却别有高情逸态,心神便是一荡。转念问道:“先生出外,令郎不得跟从,不知如何教养呢?”元鹤意外他如何问起这事来,却还是答了:“他年岁也不算小了,还好知道自求上进;平日里若有甚么事,我已拜托了复清来照拂。”他心怀不满,起身道:“如若先生不弃,学生亦愿指点令郎一二。”元鹤笑道:“这自然好;你原也长不了他太多,或有些话儿可说。” 听闻此语,魏旷一时自持不住,趋前两步,隔着衣袖攥了元鹤一只腕子,急切道:“旷虽以师礼敬先生,却也仅小沈子渐三岁——严真难道只当我是幼辈么!”因激动难遏,声音竟有些颤。元鹤从不曾见他如此发作,不免教他暗沉沉的目光惊住,怔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只觉好不自在,正欲抽出手来,却听厅外有人朗声道:“却不知魏拾遗早来了,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③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68章 拈酸泼醋 诗曰: 讵可忘恩生他意,我心磐石不能移①。 风光物采俱过眼,惟记和郎结誓时。 话说那魏旷久存非礼亵慢之意,终究情难自遏,将沈元鹤的腕子紧抓了不放;这时节已入了春,元鹤衫轻衣薄,恍恍间似能触到其温热的肌肤。元鹤年长他恁多,既到这样情形,焉能再识不清他是何意,便不免颦眉,欲抽手回来。这时从厅外走进一人来,道:“不想魏拾遗在此,我来得不巧了。”沈魏二人都侧目去看;不是旁人,正是谢灏。元鹤趁魏旷分神,轻轻一推,把他那手拨开了;又向谢灏道:“毋说这话,你只便来,我就欢喜。”魏旷则无气力似的垂下手来,退开两步,低声道:“是学生逾矩了。” 魏氏方才所为,谢灏早看入眼里,却再不肯像前两年那般纵意使性,于是忍耐了脾气,对元鹤笑道:“严真,拾遗可不是才来罢?怎地不教人坐了,怠慢了客人。”便半搡着魏旷入座,又沏了茶与他;魏旷抬眼看他,他却只是笑面,顿觉没趣,道:“有劳谏议。”元鹤但觉谢灏举止真率,笑道:“怎么还这样冒失;那茶都凉了。”魏旷道:“无妨,正是清凉解渴。”便不再言语,只是饮茶。 谢灏又托了元鹤的手,伸手擦了擦那块教魏旷碰着了的衣袖,道:“我记着这身衣袍也有些年头了罢,着实旧了些,似是严真遗我玉佩那年教人裁的。”又回头向魏旷笑道:“拾遗大抵不知,那会子还没进京呢。”魏旷心下恨恨,却终不曾作声。元鹤道:“那也才穿了几年,原也谈不上甚么旧不旧的。”他笑道:“严真此去,本是代天子巡狩,不说是衣锦服绣,也总应该带些有光采的好衣裳,以显威仪。”元鹤道:“下视人情,小民无不是粗葛褐衣,论理我哪能只顾自己光鲜?不过你既这样说了,我便听你的罢。”元鹤哪里不晓得他是吃醋,故意絮叨叨说这番话与魏氏听,却也不腻烦他胡乱操这样心,颜色愈发和柔,一双眸子笑吟吟地,只含情望他。 魏旷冷落在旁,难免生了恼意:谢灏其人,空有副好皮相,性子却骄顽,难道沈元鹤偏就可怜这样的人么?他生而早慧,自幼争胜好强,最不喜随心肆意、不知轻重之人,因他不曾有那样的本钱,教他人看来,却只嗤笑他是碌碌营营于外物。思及此,心底蓦地伤怀落寞,不自觉于袍袖藏掩之下,暗中搓揉捉过元鹤手腕的几指指腹,却一点暖意也寻觅不着了。 沈元鹤借着这回巡方,顺道去霍州探望仲鸿夫妇;小侄女才会走路讲话,最是乖巧伶俐,他本就时时记挂,这下更分外娇爱于她。行船至奚州时,拜谒纪开峻,二人经年不见,一时俱是无言;想那纪氏不过四十有余,两鬓间缕缕白发却甚鲜明,他深知其原是操劳庶务所致,感佩不已。一年之中,元鹤遍游河内、东莱、江左、沅湘、南岭、天府等地,于公干政事以外,得以饱览名山胜水,涤荡胸中俗虑;亦不忘频与谢灏鱼雁传书,彼此讲些赴外时所遇奇景轶事。 秩满回京,述职于公署,陈明数弊:所最甚者,乃官吏与大户暗相勾连,佃户虽得脱,更受两头欺压,税反倍矣;又有地方为己邀功,抑配②贫贱者借贷,甚或私自增息,有违政令,颇滋民怨;河曲河口、西南丘陵等地,壤疏石脆,而淤河道、垦密林为田,今固沃饶,而恐隐有后患矣。姚安甫又将每月递报再一一读来,沉思不能入寐,连夜写了奏表,明日呈与仁宗;而仁宗却因与其生了嫌隙,只是按住不发。 但说谢灏夜夜遥思元鹤,计日盼归,一旦得着其回京的消息,即欣喜似狂,连忙吩咐下人在别院中庭开宴设席,陈列美酒珍馐、金盘玉箸,又邀了徐弼、崔思古同来为元鹤洗尘。正是戌初时分,月魂初上,徘徊远山微云之间;花影轻颤,摇曳粉壁翠荫之下。元鹤方入了院中,就被牢牢携了双手,原是谢灏早已在此等候,将他牵引入席;直待元鹤催促,他也留恋好一晌才肯放开。而后起身举觞笑道:“严真久在外府,夙夜奉公,辛劳之甚;今夕终得欢聚,吾皆歆快③。值此春宵良辰,惟尽千杯,以尽娱悦,但望诸君不醉不归!” 徐弼笑道:“虽则这场面下劝酒是常理,还是不要醉了的好,否则夫人要不许某进房门的。”众人都笑;思古亦道:“我身子不好,原也不宜饮太多;有严真兄陪你痛饮便是。”谢灏道:“二位好扫兴也!也罢,知你两个有为难处,我不刁难;总归这筵席是为了严真设的,严真你可千万毋要推辞。”元鹤笑着点头道:“好;只是我酒量稍浅,彼时丢了丑,还请复清多担待些。”说着便自饮一杯。他不禁也笑,陪了一杯。 宴间喧闹,交错觥筹,谢灏高兴,不觉中已吃了许多,言语间颇有迷醉意;然他脸色不过微酡,眼神也灿亮,若非彼此深交,恐还不能辨是他醉了呢。元鹤自知酒量不佳,便数着杯数去吃,自觉不能再饮时,便只做做样子,小抿两口即止;又不时侧头去观谢灏模样,以为他那情态当真娇憨可爱,与当年初识时无差,便起了顽笑的心思,道:“往昔筵宴之间,都作诗以助兴,今又怎堪无诗?复清是主,又是酒豪,我看我就作一《劝醉诗》罢。”思古心思体贴,笑道:“复清已然有了醉意,不必再醉;严真兄你只劝他一杯就好。”谢灏吃吃笑道:“严真既劝,焉有不听之理?但洗耳恭听也。”元鹤便捧了酒盏,也不思索,当即吟道……不知吟的甚么,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69章 同醉共眠 话说谢灏贺沈元鹤归京,颇欣欣然,才一会子就吃了许多酒;元鹤见其醺醉之态甚是可怜,心中一动,便端了酒钟来,欲作诗再劝,道是: 燕饮在今夕,伊余当载歌。 绣幕香风入,灯如雪皤皤。 蟾魄清滉漾,树影碧婆娑。 人间虽云乐,紫宫尤足多。 酒滴琉璃透,罍樽金烧磨。 仙子倾玉液,下泻成银河。 偷向杯中取,一泓起渌波。① 底物有时尽,青春能几何? 直须醉酩酊,良宵莫蹉跎。 思古拊掌赞道:“好一个‘雪皤皤’,又好个‘清滉漾’‘碧婆娑’!严真此诗,称得上是清绮可喜。”徐弼道:“难道最好处不是‘仙子倾玉液’四句么?真乃奇巧非常,瑰而不诡。”元鹤笑道:“过誉了;通篇意不过在最末二句,是为‘将进酒’也。”于是将那酒钟递在谢灏手中。谢灏这时头脑半迷,猛听得他作这样诗,说甚么“良宵莫蹉跎”,只觉魂颠神倒;又望见他著一身竹枝绿的衣裳,衬得逸姿窈窕,愈发不能自持,道:“严真这般盛情,我也该酬和一首才是,便按同韵罢。”三人听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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