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至尾,心如擂鼓的是他,纠结挣扎的是他,满心愧疚的是他。而赵景玄作壁上观,冷眼看着他在自己打造的这个拙劣的谎言中歇斯底里。 眼睛疼得厉害,又疼又酸,可偏偏干涩得不像话。 心中像是被四分五裂地分成了几块,羞辱,难堪,和愤怒不分你我地往外钻。他只觉得心中那道缝隙像是被扯开了个大口子,凉风争相恐后呼啸着往里灌,连刚刚因为打斗沸腾的热血也一点点凉了下来。 赵景玄看着他,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或者根本懒得解释。总之连楚荆觉得大概都差不多。 静谧里只剩两个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声,连楚荆刚刚还在为对方打在他鼻尖的呼吸而脸红心跳。 此时却觉得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格外刺耳,就像是一个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 更可笑的是,在这样的羞辱中,连楚荆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起码他未曾辜负别人的真心。 他觉得自己真是下贱得可以,或许在冷宫时,那些趾高气昂仗势欺人的宫人没说错,他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该获得爱,就该一辈子跪在尘埃里。 “好玩儿吗?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像狗一样在你甚至不怎么花心思编织的谎言里乱了心神……很有趣吧?” 连楚荆刻意作践自己的语气,轻得就像是下一瞬便要随着不时刮过的清风飘走一般。 赵景玄只觉得别人当头一击,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这条始终埋在水下的索桥终于断了。 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机,以一个小得看不见的缺口,转眼蔓延成了巨大的裂缝。索桥轰然断裂,砸起万丈水花,却没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 赵景玄张了张口,他预先演练了许多遍,无论什么情况,事无巨细,总能找个理由将这个谎圆过去。 可等真到了这天,赵景玄却发现以往的每一次预演都不过自欺欺人。面对着连楚荆自嘲般勾起的唇,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块下来,疼得他说不出话。 他抖着手,却都没敢碰上那近在咫尺,却萧瑟得如不久便要随秋风远去的心上人。 “先冲冲眼睛吧!” 连楚荆没理他。 他知道对方在生气,可他没办法,对方原就有眼疾在身,再不冲洗,这双他费尽心力救回来的眼睛便真的保不住了。 “陛下……!”既然对方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语气中带上了些恳求。 连楚荆沉默着,依旧没说话,无声地拒绝他。 赵景玄见他这样不怜惜自己,语气中多了几分焦急的怒气:“这双你先生救回的眼睛,陛下真的不想要了吗?” 先生,他的先生…… 赵景玄从来都懂得怎么更能捉住他的痛脚,就像轻易将他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心搅乱得丢盔弃甲一样。 连楚荆苦笑一声,原来守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坚守不住。 赵景玄一路上鲜少饮水,此时更全留给了连楚荆。一番清洗过后,连楚荆果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然好转了不少,只是还残存着不适的灼热感。 但幸好,那蒙面人怕是个新手,手抖得厉害,石灰粉真正进他眼睛的不多,否则才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两人沉默地相对而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景玄是不知到了这时,还能无力地再说些什么,而连楚荆则只觉得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浑身脱力地打不起精神。 赵景玄炙热的目光几乎一瞬不瞬地黏在他身上,连楚荆睁不开眼睛,也懒得去看,只等着对方下一步动作。 “陛下,我们先回去吧……” 连楚荆闻言冷哼一声:“朕还以为摄政王不会让朕再回去呢了!” 赵景玄被这下噎得说不出话来,连楚荆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明白。 京都现在还安稳,就是因为龙椅上还坐着人,连楚荆这次南下瞒着所有人,即使这位真皇帝死在了江南,也没什么,反倒能扶着假皇帝彻底把持朝政。 可赵景玄要的从不是什么权利地位,他又怎么舍得杀他? “陛下,臣要的从来,都不是手握大权,而是……” “而是玩弄朕,戏耍朕?” 连楚荆口中的讽刺遮都遮不住,一字一句如像银针般扎在赵景玄身上。 细密泛起的疼痛让赵景玄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的伤口大概是崩开了,否则怎么会怎么疼,疼得他恨不得晕过去。 “那摄政王不如用条铁链将朕锁起来……否则,朕一定会让你下去陪朕先生!” 连楚荆脸上嘲讽更甚。 心间不断传来的疼痛让赵景玄忍不住弯下腰去,可强健的体魄不仅没能让他如愿晕过去,反倒不断被迫加重疼痛的酷刑。 用铁链锁起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若真能锁起来,或许真的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可连楚荆不是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是驰骋深林的黑豹,神秘而强大……天生就该接受人们的匍匐,而不是被他折断手脚,束缚于一隅。 过往的洪流碎片如走马灯在他面前一幕幕滚过去,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两人开始变成了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模样呢? 连楚荆是被他绑着回来登基的,但正如他这个异姓亲王不受待见,无权无名的连楚荆过得亦不好。 小小的人儿带着重得不像话的天子朝冠,纤细的脖颈仿佛下一瞬便要被折断,却偏偏连楚荆连脊背都不曾弯过。 最初的日子腥风血雨,身边的刺客一批接着一批,前赴后继,连楚荆身边的人日日都有死伤。 皇宫中人人惶恐,偏偏连楚荆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从始至终不曾有过半分情绪波动。 等赵景玄终于意识到不对,是他偷偷潜进帝王寝宫的一个晚上。 锦被高高隆起,他放肆地伸手想去摸摸,却发现一丝温度也不曾有,他惊慌之下掀了被子,才发现空无一人。 那夜四方的皇宫中灯光煌煌,急切的寻找持续了半夜,赵景玄才终于在一口废弃的枯井旁找到了缩成一团的连楚荆。 赵景玄心中有怒气有担忧,更多的还是惶恐,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等他自觉失礼时,正对上了一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 那双眼岂止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眼,简直已是行将就木,赵景玄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些什么,撸起少年的袖子,纤细白皙的手腕上错综纵横着数十道血痕,有些甚至深可见骨。
第三十七章 少年温热的鲜血, 就这么顺着他颤抖的手流了下来,仿佛顺带着吸走了少年所有的生机。 赵景玄抱起一身素衣的连楚荆,怒吼着让人去喊太医。 宫里瞬间慌成一团, 喧闹哭喊声震耳欲聋。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混乱中,赵景玄却还是听到了少年轻得像小猫一样的呜咽: “活着真累啊, 先生, 小瞎子来陪您了……” 赵景玄知道先生对于少年天子意味着什么。 可他以为少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算失去了些什么, 或许需要久一些, 但总归会过去的。 然而少年的话就像一道惊雷在赵景玄耳边炸响, 一切都失了色彩,只剩怀中的人在一点点失去温度。 御花园与皇帝寝宫的那条路头一次那么长, 长到赵景玄竟觉得自己无论多么奋力迈开双腿, 似乎都跑不过少年血液的流逝,赛不过生命的消亡。 “不要,不要……陛下,连楚荆!” 赵景玄终于忍不住失控, 几乎嘶吼着喊出声。 整个胸腔似乎都要在不断呼进的冷气中爆裂开来, 却抵不过心脏传来让他颤抖的疼痛。 他不想活着了…… 惶恐和无力从心底最深处升起,你追我赶交织纵横着,连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这个平日总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男人死死困住。 他坚信,若当时天上突然降下神仙,告诉他天上的星星碾成粉能救连楚荆。 他都愿意日夜虔诚三步一叩拜跪上西天,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摘下来捧到连楚荆面前。 可偏偏是连楚荆自己不想活着了。 他从未感叹命运不公, 然而不想上天竟残酷至此,连西行的道路都一点点为他封死。 然而上天总归是眷顾的。 在万念俱灰中, 赵景玄突然看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光明,却足以让他泪流满面感恩戴德。 他拼命让怀中的人保持清醒,语气生硬而颤抖着:“活着……本王还没死,你若死了,你先生的仇该谁来报?!” 话音刚落,怀中的人竟真的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然而不等他从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中缓过神,胸口的剧痛先一步将他飘忽的心神扯回了人间。 巨大的落差让他有了瞬间的茫然,他低头看去,胸口正中竟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刚睁开眼的少年满目冰凉突然猛地一掌,叫他踉跄了几步,而后终于一个重心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剧痛中他强撑着看去,才看见方才还虚弱得仿佛要离开人世的连楚荆竟拼着一口气爬了起来。 赵景玄这才发现自己忙中出错,连楚荆手上的伤口虽深,却刀刀不致命,更不会流这样多的血。 他在骗他…… 等他自混沌中想清楚这一切,赵景玄第一反应却是高兴。 幸好……他还不想死,还愿意活着。 刀伤虽不致命,却实实在在割在身上,月光下连楚荆的唇白得不剩一丝血色,却是微微勾着的。 “朕当然不会死,朕要好好活着,送摄政王好走!” 说完连楚荆竟是还想上来补一刀,却被及时赶到的赵景玄的私卫拦住了。 赵景玄被人扶起,顺手便将胸口的刀拔出来止了血。 刀刃上温热未凉,咣当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 赵景玄示意手下放开连楚荆,语气中听不出怒气,连楚荆反倒觉得他有些高兴。 “陛下身子不适,今晚所有去过御花园的太监宫女一律流放宁古塔。” ……只罚宫人,却对连楚荆的刺杀闭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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