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甚至郑重地像是誓言。 连楚荆当时不懂,现在想起来,才惊觉对方说这话时,大概句句啼血。 那是看着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最终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泥沼里越陷越深的无奈。 再后来,先生让他伸出手来,郑重地将一个物件儿放在他手上。 他惊喜地摸了又摸。那是一把寒铁精淬的匕首,黑檀木的剑鞘上歪歪斜斜刻着小瞎子三个字。 先生送他这把匕首,举世无双,却未开刃…… 或许是想要他这辈子都不沾血腥,要他一辈子心如皎月。 可后来,这把匕首仍然被磨成了一把利刃,以最深最重的角度,插.进了不同人的心脏中。 连楚荆的龙椅旁,堆着尸山血海,森森白骨。要他这个皇帝,该怎么一身白衣……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连楚荆每晚都独自坐在帝王寝宫,轻轻地抚摸着那把匕首上歪歪斜斜的镌刻。 他甚至能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剑气一出光寒九州,却在微光摇曳的烛火下,笨拙不知所措地将自己所有的不甘与期待刻下…… 那人的身形面庞模糊不清,连楚荆拼拼凑凑,却无论如何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心上人。 他也想一醉方休,可他不敢喝醉——醉了的代价他负担不起。 没有先生,没人能让他踏实做个孩子。、 他只敢清醒地堕落,一边深知先生回不来了,却还是将自己困在那个自己编造的美好梦境中。 在心脏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要的根本不是报仇,不是皇位,而是先生能陪着他一起,相立于顶端…… 鲁朔曾无数次劝他走出来,放过自己。 可连楚荆怎么能走,又怎么敢忘。 他恨赵景玄杀了他先生,却其实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执念和贪婪,又恨自己自不量力。 杀先生的是赵景玄,递刀的却是他自己。 是那个说要陪他一辈子的小瞎子却将他推入了深渊…… 连楚荆觉得自己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一片。 漆黑中从心底钻出恶鬼,将周遭都变成了炼狱,森森白骨自四面八方破土而出,叫嚣着抓住他的踝骨,拉着他坠入阿鼻…… 连楚荆觉得自己大概在颤抖。 他仿佛溺死的人渴求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想抓住些什么,身体却僵硬地不能动作。 心中像是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恰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在像是被汹涌海水包围的强压下,心脏一阵阵发紧。他无力反抗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黑暗自破口而出,将他包围吞噬…… “公子,公子,阿楚……” 自弱渐强的呼喊轻柔地在耳边响起,有些不真实。 连楚荆却觉得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每一声呼唤都远得似乎来自天边,却又近得唾手可得。 像是自远方冉冉升起的佛光,又像是曾短暂存在他生命中却最终疲于黑暗中的光彩。 连楚荆拼命想要触碰,想要汲取些许的温暖,却颤抖着蜷在黑暗中不敢伸出手来。 他怕得到,怕失去,更怕让光明中沾染污杂。 他轻轻蜷起身子,企图以最脆弱的躯体将自己保护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手背上被轻轻抬起,而后错不及防被覆上——轻柔而带着些微微的湿润。 一缕发丝划过,那人的唇深深印在上面,连带着挺翘的鼻也抵在他手背上。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对方的体温顺着微微颤抖的唇鼻不遗余力地传过来。 温热的呼吸形如有质,在冰川上凿开一个小孔,如清晨的阳光洒进波光粼粼的海,以燎原之势温柔强硬地到达海底,将苦涩和冰冷驱散一空。 连楚荆原本便不清晰的意识在这样温柔的波涛下层层打着转儿,身体几乎无意识地舒张开。 连楚荆的眼前短暂地出现一道强光,一个男子顺着光走过来,目光只从指缝中透出去。 朦胧渐近中,那男子的脸却渐渐清晰,鬓若刀裁,鼻如葱悬,一双眼中盛着融化冰雪的温柔笑意。 ——可这是那张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表情,或者说,永远不会对他…… 青天白日下他都能扯下一块遮羞布,将自己的真实所想遮个清楚。 然而在梦里,在他被迫撕下伪装的独处角落,他却只能任由最深的想法无法自控地溢出。 因为在他最渴望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时,这只手的主人竟就是亲手将阳光隔绝的人。 他的噩梦,他的尖刀,他无法束缚而被反噬的巨兽——赵景玄。 而他可悲又可笑地,满怀着期待地……伸出了手。 在被抽离漆黑深海时,连楚荆觉得有什么别的也从心中被生生抽离,而后噗通一声落进了海底深处…… * 连楚荆睁开眼时,抱着他的臂弯正微微发颤。 一滴滚烫顺着深深吻着他手背人的直鼻砸下,在两人相触之处洇开一小点湿润。 手背上像是燃起了火,一路烧到了连楚荆心里,将原先才长出了一些发绿的嫩草烧成了灰烬。 连楚荆轻轻闭上了眼,他的唇抖得不成样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不起……” 赵景玄看着怀中人睁开的眼,似乎没听见对方说了什么,只是用力将连楚荆抱进了怀里,像是要把人融进骨血里。 对方实在太用力,连楚荆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却似乎想到些什么,任由对方放肆地搂紧他。 对方抵在他肩膀久久未动,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我还以为公子不会再醒了……” 连楚荆听着这害怕又夹杂着撒娇的一句,心中有些泛酸,扯嘴想笑,却发现嘴角有什么流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抹去,果不其然看到一抹猩红。 连楚荆刚开口想训斥对方几句,赵景玄却像是先一步感受到他的怒气,用头在他脖颈蹭了蹭: “公子别生气,阿容只是怕公子醒不过来……” “怎么会醒不过来?”连楚荆听到这句,不免失笑,转而又有些惆怅地望向远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罢了……” 一个叫他逃避不开却无法正视的梦。 他拍拍赵景玄的背示意对方松开自己,环视一圈才发现周边竟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后知后觉:“大俊他们呢?” 赵景玄扶着他站起来,走到角落捡了块石头回来放在手上。 连楚荆顺着他抬起的方向看过去,黑乎乎的石头似乎普普通通没什么不同,却不难发现上面附着着一层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竟与之前让他打喷嚏的怪味格外相似。 他、心中腾起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偏头问道:“难道……” 赵景玄将那块石头掷出,拍了拍手才点点头:“是火药,先前那次爆炸就让我有些怀疑,我们在山洞中遇到的人再加上二次地动…… 我怀疑是有人放了炸药,那些人不熟悉地形,应该还没逃出去,因此我让大俊带着其余人先走了。” 连楚荆点点头,转而问道:“你觉得会是谁的人?” 眼下局势还不算混乱,左不过三帮势力:连楚荆的人,应天府的人和大衍宗的人。 连楚荆的话看似在询问,却实则在点他,结合连楚荆今日要来凤凰山,赵景玄很快缕清了思路。 “是大衍宗的人。” 连楚荆没说话,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衍宗的近日要劫应天府粮仓,因此想炸了矿山,引起慌乱,这是其一。 其二,应天府在铁业上的手不仅伸到了铁票上,连生铁开采也偷动了手脚,因此在不断裁人。公子刚来便查到了,大衍宗没理由不知道。 大衍宗此举意在将应天府拼命遮掩的真相再添把火,等日后锦衣卫来时,两方混乱,大衍宗便可从中浑水摸……” 然而赵景玄话还没说完,两人不远处却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两人下意识噤了声,躲在了一块石壁后,脚步声渐近,避无可避……
第三十五章 石壁狭窄, 两人只好面对面叠在一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赵景玄动了动身子贴得更近了些。 温热急促的呼吸打在连楚荆的鼻尖,有些痒。 他不敢伸出手来乱动, 只好有些别扭地挪开脸,装作在听脚步声。 他自觉天衣无缝, 却不知面颊上飞上的一抹桃红早将他出卖了个大概, 赵景玄看着对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忍不住失笑。 如此掩耳盗铃, 反倒多了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然而赵景玄却也没戳穿对方, 反倒此时近距离面对面看着面上一片平和的连楚荆, 想起刚刚种种有些心慌。 倒不是连楚荆做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只是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醒来后极其微妙的改变。 比如刚刚, 连楚荆看似让他分析当前局势时, 他却莫名从中感受到了细微的……愧疚。 连楚荆在考验他,在补偿他。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惶恐不安,又心痒难耐。 倒不是他认为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而是就在刚刚,或许就在连楚荆那个不为人窥探的梦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盖棺定论了。 更上一层, 又或退回原点。 他从来不是个好赌的人,甚至于畏惧不前。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权衡利弊精打细算。 因为曾经,他在这条路上跌得太过惨痛,以至于他或许倾其一生也无法从当初失败的赌局中走出来。 而如今,尘埃落定的赌桌上出现了另一只大手,无形中将赌注加得更大, 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他赌上了一切,孤注一掷。 所以——他不能输, 也只能继续赌下去…… “公子,等我们上去,由阿容亲手为您带上那支玉簪可好?”赵景玄的语气中有期待,却更多是恳求。 当下时兴以玉簪相赠定终生,即使连楚荆当时收下时懵懵懂懂,现在也清楚了对方的话外之音。 他微微顿住,许久才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赵景玄。 聪明如赵景玄,看到此时看到对方欲言又止,面泛不忍的样子,他便突然有些不敢听下去。 说来可笑,赵景玄突然想起了当初被逼着杀第一个人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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