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是京中专做书局买卖的一条街,若说牙街都是野郎中。 那在棋盘街上丢块青砖,怎么都能砸死七八个读书人。 翻过年就是春闱,此刻混在这条街上的,大都是来赶考的举子,今日又逢冬节头一天开了宵禁。 是以即便夜深,茶楼还是客满为患,四处都是高谈阔论的举子。 我和叶崇然相对而坐,竖着耳朵听这些读书郎的种种论断,听到趣处,便相视一笑。 像是两只老鸟,看着一帮雏鸟探讨在何处乘风能飞的稳当些。 我手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盯着叶崇然看。 美人在前,做什么都很难专心,是以半个时辰里,我只剥了八粒花生。 叶崇然见我这个心不在焉的样子,无奈一笑,从我手中接过花生剥了起来。 正逢这么个大庭广众,眉来眼去的曼妙时刻,旁边桌上的读书郎却又换过了一批。 方才那几位还在高谈春秋周易之经,新来的这三五个,却说了些极抢耳朵的腌臜小新闻。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我听了这个哪还忍得住,一边悄捏着叶崇然腕子在指尖磋磨揩油,一边若有似无的瞟了几眼那几个年轻人。 其中一位穿着酱色袍子的宽脸汉子说道:“真是邪了,朝中怎会派璞王来做监察,听说他旧年狎妓成瘾,为求同小倌厮混就砸下万金之数,这样的荒淫之辈,也配来做监察?” 宽脸汉子说的十分愤懑,说罢还在桌上狠砸了一拳,以示心中怒火。 另一位瘦小些的蓝衣少年也接话道:“可不是么?依制王爷年俸不过一万两银子,他逛一趟楼子便花了这个数,平日还不知是怎样的贪赃枉法” “正是!他此番做了监察,那些家境殷实的举子势必要同他做些孝敬,届时咱们这些寒门学子,就更是出头无望了!” 几个人凑在一堆长吁短叹,叶崇然坐在我对面,憋笑憋的手都发了抖。
第87章 ● 我叫这些话骂的脊梁骨发疼,见叶崇然笑的开怀,便使劲在他腕子上捏了一把,不准他笑。 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只笑着摇了摇头。 “王爷莫怪,崇然也有些好奇,王爷昔日眠花宿柳的银子,究竟是何处所来?” 我捏着茶杯叹了口气,旁人问我,我定然是不说的,可叶崇然问了,我却很愿意告诉。 “除却俸禄之外,我离宫开府时,宫里也有些赏赐,那时候只顾混玩,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也知道,我这个身份尴尬,未必活得到寿终正寝,是以该变卖的变卖,该割舍的割舍,就拿着这个钱玩了几年......” 叶崇然看着我笑而不语,他眼神深邃,这样直勾勾看着你时,实在是叫人难以招架。 半晌后,他仍是笑。 又反手将我的手握住,悄悄贴在我耳边说道:“子戎,你不老实” 待到茶水喝干,我俩便离了棋盘街。 还是来时路,我将人一路送回相府后,便站在街头深叹了一口气。 本来好好的十月一,冬节头一天泡个茶馆,却无端挨了这顿戳肺管子的骂。 我晃晃悠悠回了王府,一路向上都想着叶崇然最后的那句话。 我不老实? 他这话是有些深意的。 话面上是调侃我那几年的荒唐。 可再有一层意思......就像是在点我那番事关银钱的解释,不太老实。 回府后我在后花园站了半刻钟,始终叫这句话闹得心神不宁,实是无心睡眠。 横竖睡不着,干脆就进了书房静坐,梁管家也还未睡,见我没有回房歇下,便也跟着我进了书房。 我见梁管家进来,四际又无人随侍,便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珠州的盐场有纰漏?” 梁管家一惊,连忙否认。 “绝无纰漏,不论人前人后,任谁来查都不可能查到王爷身上,盐场进账的银票皆是转了十二家钱庄,又从各处零散的铺子上洗过票号,就是宫中的游鱼所来查,也决计查不出端倪”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案上灯火如豆,心里渐渐不踏实起来。 叶崇然啊叶崇然...... 聪明的叫人不能不爱...... 可也聪明的叫人不得不防...... 珠州的盐场是我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 我深知自己处境艰难,若不早早留下退路,只怕会死的没头没尾。 八年前我在宫中时,便同梁管家里应外合,将母妃早年在宫外办下的田产铺子脱了手。 折下的现银全数贴在了珠州一带。 珠州是座海上城,早年水利未开时,是个四面闭塞的小城,大隐于水边,极难被人发觉。 我心里早有准备,一旦宫中发难,便假死脱逃,从京郊的东溪河上水路。 一路乘小舟过广元,江平,苏杭,再南下,小舟换大船,三日航行过东海,方至珠州。 珠州得我多年经营,盐场又是顶赚钱的营生,不过几年便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原以为趁着珠州水利不通的时候,这油水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捞上几年。 只要有这盐场在,即便离了皇城,府中这几个老的少的拖家带口的,也都能拿出银子来妥善安置。 总不至于让人跟了我半辈子,反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可叶崇然今日的话,摆明是知道我除了俸禄赏赐,还有旁的敛财营生。 私设盐场这桩罪名,判的轻也是斩立决,我赌不起。 我垂了眼眸,对梁管家吩咐道:“你封五万银子到叶相府中,不必写明缘由,直送便是” “另,珠州的盐场......毁了吧” 梁管家微微抬头,面上满是犹疑。 “这......王爷建这盐场着实费了心血,若来日真有不测,不论是招兵买马,还是揭......老奴该死,还请王爷三思” 我听了这话,难得动了真怒。 “梁管家,咱们主仆一场,你是母妃的亲信,便也是本王的亲信,本王十六岁时就立了誓,子戎此生只做纯臣,本王如今还是这话,你日后休提招兵买马这四个字,再提一回,本王亲自送你去见母妃” 梁管家战战兢兢道了个是,我看着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家,深知他不过是遵照着母妃的遗命。 誓死保全我性命而已。 他没有错。 忠心怎会有错? 我摇头叹息,起身将人扶了起来。 “梁管家,梁叔......我知道你的心,只是......子戎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再没有兄长了” ...... 及至处理完了这些事,又替梁管家抹了一把眼泪后,我才回了西厢歇下。 一应洗漱过后,刚要脱衣就寝,却发现自己袖间落出个手帕包着的小包袱。 我将包袱拾起来,搁在手里拆开,里头却是一把去了红皮的花生仁。 花生仁。 他是何时将这些东西搁在我袖间的? 我不知道。 他又是何时查到了珠州盐场的? 我也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糊涂的人? 从前都是提着一口气活着的,怎么如今就叫这样一个人近了身又近了心? 这样没防备,可怎么活的长呢? 房中火烛已熄,我歪在榻上,手里攥着那把花生,直着一双眼睛熬时辰。 这花生不好,吃的人嘴里发苦。 定是茶楼里采买的伙计不识货,没买到今秋刚打下的新花生。 叶崇然不是太后的人,那他到底是谁的人,我真是不敢猜了。 人心繁杂,各有八窍。 我猜不透,看不明,理不清。 这一夜睡的不安稳,冬节头一天,午夜的凉风扒着门缝往屋里钻。 是以今晚梦中的菩萨,便也陪着我受了一场冻。 梦中我跪在冰湖之上,菩萨则高坐莲台,闭目不语。 百宝砗磲珠的冠冕,也被风雪掩盖住了华彩。 菩萨好似入定,长睫上结了一层薄薄寒霜。 而我的手脚也失了温热,跪在佛前动弹不得。 “你又来了?”菩萨闭着眼问道。
第88章 ● 我垂着头,说话间呵出绵绵白雾。 “菩萨,子戎错了” “你桀骜难驯,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如今又为何认错?” “我活着,便是错” 菩萨睁了眼,含笑看我。 “我的儿,你悟了” 梦醒之时,我眼见菩萨坐化在冰湖风雪之中,只余我自己跪在百里冰原之上。 再无可依。 ...... 晨起洗漱间,彩玉领着一众小丫鬟给我房中添置火盆,烧引地龙。 又在书案上架了个巴掌大的红泥小炉子烧茶。 屋中渐渐暖和起来,华馨穿着一件狐狸毛领的轻裘过来看我。 见我望着那炉子发呆,便没有出言打扰我,倒是先同彩玉说了话。 “彩玉,你拾掇完了西厢就尽快去梁管家那里领冬衣吧!今年的冬衣是本王妃亲自盯着绣娘做的!蓄了好多好多的丝绵!可暖和了!” 说罢,不待彩玉搭话,华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接着道。 “哦!对!差点忘了!王爷说你还有个妹妹,你妹妹的也是做了的,再有两件貉子毛的夹袄,都是你们的,你要早早去领哦!万一旁人领了你的就不好了!” 彩玉闻言愣住,茫然无措的看了我一眼,我颔了颔首:“王妃待下向来亲厚,人人都有,你不必惶恐” 彩玉见我发了话,才怯生生的谢了恩,华馨一向是个明媚的性子,摆了摆手直催她快些去领。 待彩玉走后,华馨才抱着暖炉坐在了平日我坐的书案之后:“戎哥哥,这个彩玉到底是谁呀?” 我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戎哥哥好似格外对她上心些” 华馨问的一派坦荡,我心里却有些酸涩:“这是侍书挑来接替她的,本就近身伺候我,多上点心不应该么?” 华馨闻言“哦”了一声,解了这个困惑,便又笑起来。 “冬节到了,很快就到年关了!这还是华馨第一次和戎哥哥一起过年呢!” 我顺着华馨的话想了想,倒还真是如此,华馨三年前入了王府,入府月余我便守关去了。 要说一起在府中过年,今年还的确头一回。 我笑了笑:“你乖乖安生两个月,到了年下,哥哥包个大彩头给你” 华馨撅着嘴看我,知道我是在说她花钱买宅子的糊涂事,便趴在桌上扯了扯我的衣袖。 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人家知道错了嘛......” 我摇了摇头:“就这一回也不妨事,银子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你叫人骗了我也跟着动气,不值当的” 华馨见我没有怪她的意思,又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伸出三个水葱似的手指头发誓,只说再不敢再做那糊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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