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坐了几个时辰,窗外渐渐起了晨光,彩玉叩响了房门,端来了洗漱的用具和今日要穿的衣裳。 许是因为昨日跟梁管家说了要穿夹棉的玩笑话,彩玉今日拿来的衣裳就多出了一件披风,墨色的里衣外衫,黑耀珠的顶冠。 披风也是个乌墨颜色,内衬是西番莲花样的银缎子,里里外外一身黑,远远瞧着倒像只乌鸦。 彩玉一边替我穿戴,一边说道:“王爷今日用早膳么?” 我摇了摇头,吹了一夜凉风,着实是没什么胃口,可又怕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 便又多吩咐了彩玉一句:“你再找一笼银丝碳送到书房,再叫厨房烧一壶姜汤” 彩玉点头应是,同我一起出了西厢房,未至书房时,梁管家便来通报,说是相爷来了。 叶崇然来我这儿,从来是不必通报的,要么翻墙要么趁夜,少有走正门的时候。 今儿怎么这么煞有介事来通报? 不待我问,梁管家便道:“来客并非叶相,而是古相” “古怀明?” “正是” “快请到书房来” 梁管家得了令便去前院儿传话,我则快步进了书房,将叶崇然给的名单又过了一遍目,我没记错,古怀明的名号不在其中。 这个古怀明入仕比叶崇然要早许多,功绩本领都不在他之下,无奈叶党作祟,他如今也只得左相的位子,处处都被叶崇然压着一头。 他原是两朝老臣,在父皇那一朝就官至尚书令,幼时也是教导过哥哥书文的。 许是因着这一点,叶党众人一时也动不了他。 制衡之间,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丞相,始终都稳坐钓鱼台。 这人为官走的是个中庸之道,政见上完全没有叶崇然那种出手就要见政绩的霸道,反而是一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怀柔做派。 我在书房里坐了还没一刻钟,古怀明便穿着一身绀青的朝服进来了,头顶乌纱还未卸下,显见是刚下了朝,从宫里直接过来。 “老臣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岁” 我坐着没动,只抬手免礼:“古相是稀客,今日怎么得空到小王府中来了?” 梁管家极有眼色的搬了一把椅子,搁在了书案对面,正好方便古怀明和我相对而坐。 我看着他挪动的艰难,生怕他再度扭了腰,万幸他老人家有惊无险的挪罢了椅子,又合上门守在了屋外。 古怀明不知我替梁管家操着心,只是见椅子都搬好了,我却迟迟不肯开口叫他落座。 一时间只能在堂下站定,满脸尴尬的笑着。 待我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还没请人就坐,连忙致歉。 “相爷见笑,小王府中管家这几日身子不大灵便,关心则乱,竟忘了请相爷落座,真是失礼” 古怀明坐在我对面,当即拱了拱手:“王爷怜惜老弱实是赤子之心,老臣哪有见怪的道理” 我笑了笑,深知寒暄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我是个闲王,古怀明却不是个闲臣。 今日跑这一趟,定然不是为了同我磨牙。 待案上一壶茶烧滚,古怀明便开了口。 “王爷,来年春闱,一众举子进京赶考,陛下的意思是由老臣和颜太傅出题,再点了礼部颜侍郎和常侍郎做考官,判卷则归给翰林院那一帮老学究” 我闻言点了点头,将壶中茶水倒入杯中,递给古怀明。 “合情合理,先皇在位时也是这样的安排,您老几位德高望重,天下儒生皆有钦慕之意,想来这场春闱过后,朝中必然又多出不少才俊,古相也能再得几位得力门生” 古怀明恭敬的接过茶盏,听了我的话后,谦虚一笑。 “王爷过誉,老臣不敢领受,只是这场春闱还缺下一位督察,陛下今日在朝上虽未点名,但私下里却同老臣商议了一番,觉得还是由王爷上任监察,最为稳妥” “哈?” 古怀明看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便又解释道:“王爷莫要惊奇,先皇在时便开了这个亲王督考的先例,陛下如今也不过是依照旧例......” 不待他说完话,我便急忙摆了摆手:“古相,当年替父皇督考的是舒兰王叔,王叔他老人家是咱们澧朝多少年才出一个诗书奇才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说,一篇山君赋更是一路远播到了西洋之外” “虽说王叔他寿数不大长......可到底还是比本王强了十万八千倍,父皇钦点王叔督考,那是为了让皇室子做天下儒生的表率,本王撑死了也只能做天下儒生的笑柄,您还是劝劝陛下,别推着我出去丢这个人了” 待这番话说完,我背上又出了一层密汗,亲王督考可没有古怀明嘴里说的这么轻巧。 这简直是比撸了我的亲王名头,还要凶险的事。 亲王督考之权可比主副二审,除却判卷之权,举荐之权,还有最要命的一个权柄,便能代天子点出榜眼探花,免试入朝。 这不是摆明了能趁着科举之际,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到朝中去吗? 陛下心思一贯深沉,怎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龃龉?
第84章 ● 先皇放心舒兰王叔督考,一是因为王叔的确才高八斗,落笔生花。 二则是因为他老人家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既无野心也无兵权,还活不长。 父皇此举,也不过是为博个兄友弟恭的美名罢了。 古怀明见我连番推辞,面上就显了为难,两厢尴尬之际,梁管家却推开了房门,说玉公公来了府中有旨意要宣。 我见状如此,连忙拉着古怀明去翡翠厅接旨,玉公公见我还是一笑,只说:“老奴给王爷送差事来啦” 我叹了口气苦笑连连,圣旨一下,这个督察的差事,我不接也得接。 待一道旨意宣完,果不其然就是任我为督察的事,古怀明今日到我府中大抵只是替陛下探探我的口风。 方才书房中我的一言一行,想来明日早朝之后,便会如数传到陛下耳朵里。 古怀明是陛下的人,也是父皇留给哥哥的人。 玉点儿不能久离御前,宣完了旨便告辞,古怀明见我接了旨,知道他的差事算完了。 老头子乐呵呵的同我告了退,绀青色的官袍一阵风似得溜过了璞王府的门槛。 我知自己今日是案板上的鱼虾,着古怀明来劝我两句,无非是宫里那位还同我讲一点情分,给我一点脸面。 一时间该走的人都走了,翡翠厅寂寞下来,彩玉端了茶来,我喝在嘴里却是个没滋没味的白水味道。 我起了身点了小轿向着相府去,督考不是个小事,此刻得有个心思深重的人来和我商量。 叶崇然的好处就在这里,说话知情识趣,断事透彻清明,该说的话说的婉转,不该说的即刻便能咽回肚里。 这是个本事,讨喜的人大都有这个本事。 古怀明到我府中的时候,已经下朝有一阵子了,叶崇然即便有事要办,此刻也应该事毕回府了。 相府守门的两个护院见了我的轿子,一个跑去府内请叶崇然,一个便来替我掀了轿帘。 及至我进了相府走到中庭,叶崇然便迎了出来,他还是笑着,气色瞧着比前几日强一些。 “王爷千岁,下官迎接不及,还望王爷赎罪” 我摆了摆手,随着他一道往见客的花厅走去:“这两剂药吃着怎么样?” 一进花厅叶崇然便屏退了左右侍婢,看着我笑道:“倒有奇效” 我一挑眉,给他的药虽都是些天材地宝熬的,可若说有奇效,到底我也没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来,能有什么奇效? “怎么个奇效?” “药不苦了” 我没忍住一笑:“明儿叫梁管家给你赶一车冰糖过来,你留着拌饭泡茶,保管什么都不苦了” 叶崇然垂眸轻笑,侍婢已然退去,他便亲自沏茶待客,此刻朝服换下,他只穿一件浅灰的长衫,清瘦又素净。 我接了他手里的茶,搁在鼻息之下闻了闻,见我如此,他便又笑道:“只是寻常茶叶,比不得王府的好茶” 我没答话,只是低头喝茶,发觉这点儿寻常的茶叶,倒是比彩玉泡的那盏有滋味。 原来我不是喝茶像白水,只是想见他。 两厢对坐,花厅中一应清简的陈设,唯独一个玩器还是个双耳尊的青瓷瓶子,花也不见插一枝。 “哪个封了相的像你过的这么清心寡欲” 叶崇然随着我目光看了看四际:“清心下官是认的,寡欲么......”他抬头看过我一眼,面上笑意不减,只是不肯再往下说了。 我捏着茶盏乐了:“你屏退左右,就是为了同我这样说话?” “下官同王爷总有些要背着人说的话” 他说的随意,手上将我喝完的茶盏又斟满。 “何必背人呢?”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手中茶壶搁回桌上,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 “有些话说出来,自己听了都难为情,若再有旁人,还活不活了” 何以形容此时此刻的叶崇然呢,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好似在对着一树枯花叹息。 他不看我,也不看自己,只是静静说出了这样细听便叫人伤心的话。 我起了身从背后将人圈住,叹气道:“所以你就不活了?” 叶崇然笑着回了头,窗外微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明暗交杂,难辨真相。 “王爷今日怎么了?” 我将脑袋深深埋在他颈窝之中:“陛下要我督考” 叶崇然微微一怔:“今晨朝上我听陛下的话有这个意思,当即便定了么?” 我点了点头:“嗯......我过来之前在府里接的旨” “你不肯?” “我只是害怕,害怕到有些伤心” “怕什么?” 怕什么呢? 怕督考是条栓好了扣的上吊绳,只等着我把脖子伸进去,届时不论我有没有往朝中安插人,都会被冠上谋逆的罪名。 亲王这个身份,只要沾上谋逆这两个字,下场除了死就是反。 可这两个下场,我都不想要。 我知道自己同太后的虚与委蛇,根本逃不过哥哥的眼耳。 是以他逼我,逼我露出马脚,继而试探我,试探我敢不敢同室操戈。 然而这一切......究其根本,不过是他不信我。 即便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也不信我。 所以我害怕,害怕到了伤心的地步。 叶崇然见我不肯说出缘由,倒也并不逼我,只是将我带出了花厅,向着他的书房走去。 他书房中的书大抵有我的四五倍之多,贴墙排布的四个架子,摆件玩意儿一概没有,只有密密匝匝的书册。 除却正经书,便是数不清的小传游记,我看着这些书不免好奇。 “这些小传倒罢了,你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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