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间,我始终看不清这个人在想什么。 待到我手中各色药粉堆成一颗丸药大小。 我便从药箱里拿出一只瓷瓶,将里头的藏香油滴在药粉之上。 而后两掌相合,将其捏和成了一颗龙眼大的丸子。 这丸子异香扑鼻,我手上尽是浓甜油蜜的滋味。 烟杆儿头上是一只锃亮的白铜锅,指肚儿大的锅上又有一个丸子大的凹槽。 我将丸子填入凹槽里,又用指腹缓缓将其捏紧。 待到这一切事做完,我将烟杆儿递进叶崇然手里. “相爷脾虚胃弱,今日又用多了吃食,想来夜里是要难受一回的,不若现下消受了这一丸儿仙合香,压一压积食......也免了瘾头发作时的不体面” 叶崇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轻笑着叹息一声。 便从善如流的接过了烟杆儿,对着桌上的红烛,点燃了香丸。 香气瞬间馥郁开来,比之方才捏合之时更甚。 满室浓香潋滟,犹如身在花海。 叶崇然嫣红的唇齿微张,轻轻咬住那翡翠的烟嘴。 平日清亮温和的眸子,此刻也眯了起来,腮边微微用力,一口浓香便被吸进嘴里。 烟雾在他唇边缭绕片刻,便又被他缓缓吐出。 这一团月光似得轻烟,如梦似幻的飘到我眼前,足以遮蔽我的眼睛,和我的心。 抽过这一口烟的叶崇然,眼里的瞳光都散了,整个人酥软轻绵,如水如云。 又像是一只吸饱了奶水的幼年狸奴,再不见往日光风霁月的文臣风骨。 我看着叶崇然,他亦看着我,半响,他握着烟杆儿一笑。 “王爷有心了” “你抽上这一口,还有几年好活?” 他在烟雾中摇了摇头,笑意愈发缥缈。 “王爷这样通晓药性,依王爷看,崇然还有几年可活呢?” 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将这满室的香气吸进肺腑,指尖的颤抖,竟无端被这异香安抚下来。 好一个仙合香。 这香是前朝失传的禁物,一旦抽上,毒非寻常。 仙合香仙合香,意思就是抽上了这一口香,便如同与仙人合为一体。 百病皆消,欲仙欲死。 等我再睁开眼,叶崇然唇间又溢出丝丝烟气。 而我,明知眼前是他,却又想......如果这吞云吐雾的人,不是他该多好。 “崇然,你的事,我从未查过” 叶崇然一只手肘撑在桌上,指节儿轻轻抵着自己的颊边,一双眼迷蒙的看着我,似是在等我的后话。 “所以,今日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若崇然什么都不说呢?” “窗外是荷花塘,相爷吃醉了酒,不慎沉了塘,本王援手不及,实是憾事” 叶崇然端着烟杆儿起了身,面上似笑非笑,走到窗边的小榻上,又脱了官靴上去,姿态慵懒的歪在了软榻之上。 “王爷要杀我” “我不该杀你吗?” 叶崇然还是笑,从榻前的案几上开了一坛早早预备下的酒,酒香溢出,却被他嘴里浓香盖住。 酒坛已经递到嘴边,我终是抑制不住,从他手中夺过,抬手便砸碎了那酒坛。 “你抽这个东西还敢喝酒!你是诚心要死了!” 叶崇然抬起头,一双润泽的眼睛盯着我,唇边是堪称温柔的笑意。 “子戎,京城之中,只有你对我心软” 我咽下了喉咙里那口闷气,和叶崇然相对而坐。 “崇然,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叶崇然悠悠叹息,眸子低垂,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崇然是及冠那年吃上这香的,今年过了正月,便有八年了......”
第75章 ● 他说的轻易,眉宇间不见愁容,好似已经把这祸害己身的东西。 看破看开,看透看清。 “自宫中离去那年正逢科考,我知自己若要入仕,只能靠这一途,叶氏宗族是不会将我送入朝堂” “我幼时读书饥寒缠身,身上落下不少毛病,科考在即,又不敢因病废考,只得胡乱找些郎中开药祛病,然而时症好医,沉疴难除” 说到此处,叶崇然又轻笑了一声:“说起来,那时我好似真的要病死了......” 我听着他的话,似是自嘲似是荒唐:“所以,叶宝元找到了你,给了你这香” 他点头,又缓缓吸了一口。 “是,这香真是好东西,我身上的胎病痛楚,全靠这一口香镇压,它免我病,免我苦,太后所求不过是我听话,这有何难?同活命比,都是小事” “是以王爷,崇然不是不知道这瘾头难除,只是当日若无这口香石,崇然早就死成了一捧飞灰,何来今日拜相之福” 我侧头看着窗外夜色:“你可知多年前若是你仔细医病,多加保养,如今便是个囫囵的好人了,这香镇的住病痛,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借了往后的寿数来填如今,你怎么会不明白” “是王爷不明白” 叶崇然抬头看向我,眼中是无波无澜的冷意。 “王爷不会明白,我是怎么从草庐里爬出来的,王爷更不会明白,若彼时我错过了科考,即便病愈,也同死人无异” 我闭了眼,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探脉,指下脉门跳动无力,缓而轻飘。 就是八十岁的老翁也未必会有这么气弱的脉息。 叶崇然又笑:“这脉,王爷不是早就切过了吗?” 我不理会他的调侃的话,只静心诊脉。 “你一日用多少香?” “七丸” “你!” 叶崇然笑,轻轻将烟杆儿放下,又从我指下抽出了手,反握住了我的手。 “六殿下,不必了,迟了” 我垂了眼,感受着他手上传来的热意,直至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 我才知道,我竟这样难过。 叶崇然抬手,缓缓抚上我眉眼:“你呀......” “你没有替叶宝元做事,是不是?你入朝时在大理寺,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搜罗叶党官员的罪证了,是不是?” 早该问出口的话,硬生生拖到今日。 叶崇然的手掌从我眉眼处落下。 “我为活命不得不拜在她门下,可丈夫死社稷,苦心孤诣读了这二十年书,没有拿这些苦功助纣为虐的道理” ...... 深夜时分,我恍恍惚惚回了璞王府,府中不见人声,唯有西厢还亮着一盏残灯。 我推开房门,侍书似是已经侯了我许久,此刻教习姑姑已经回宫。 我知道,她是要来找我说些事的。 许是见我面色不善,侍书也未急着开口,而是替我解了外衫挂好,又将早早预备下的热茶斟来。 “你已经是宫嫔,不必再做这些事” 侍书摇摇头:“往后再想给王爷斟茶,只怕也难了,如今......能多做一回,便多做一回吧” 我抬头看着侍书,心中疲倦不堪:“相爷拢共在你这里放了多少信” 侍书从外厅拿回一只锦盒,将其打开后,里面是一沓厚实的密信。 “拢共一百八十五封,除却第一封是在喜兴街给我的,其余都是茉莉从城外葫芦寺拿到的” “喜兴街和府中的眼线都是谁的人?” “府中叫彩玉的侍婢是太后的人,喜兴街糕点铺子的老板,是御前的人” 我点了点头,看来皇上的手还没伸进璞王府。 哥哥他......还是信我的。 我将锦盒里的信一封封拆看,侍书早早点好了火盆,以便我看完一封,便烧一封。 从前我是不敢看这些信的,我怕自己料错了乾坤,怕叶崇然当真是太后党羽。 更怕他接近我,只是为了将我捧上高位,奉为傀儡。 而今他说了实话,却又是一番悲哀到极点的实话。 他不是佞臣,他不想造反,他和我是一路人。 然而,他活不久了。 上百封密信,我看了整整一夜。 其中有叶党在一道道政令之下,贪墨混拿,克扣盘剥的账目,也有叶宝元私下卖官卖爵,大肆敛财的官员名姓。 叶氏一族树大更深,数十年来的大小罪状,俱收录在这一百多封信件之中。 叶崇然大理寺三年,登相位四年,为官七载,他记下了这些罪行,他始终在等,等一个能扳倒叶氏的机会。 这些孱弱的纸张混着眼泪落进火盆之中。 烧干烧尽,烧化烧毁。 侍书在一旁看着,竟也陪我掉了几滴眼泪,待信看完,我起身推开了房门,屋外没有天光大亮。 只是阴沉沉的晨云,昭示着今日有雨。 侍书站在我身后,轻声说道:“王爷......” “我无事,你今日还要学规矩,我又拖着你陪我熬了一夜,很不应该” 侍书摇摇头:“相爷的信我都抄录了一遍,搁在书房的暗格里,届时若王爷要用这些信当做呈堂证供,想来也不会有人疑心相爷” “你有心了” 说完这句话,我喉头便涌上了一丝腥甜,然而侍书还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吐出来的。 我摆了摆手,让侍书退下。 待她走后,这口血才吐在了房门口的花土上,曾被一场秋雨打坏了的兰花,至今也没有缓过这口气,还是惨败的缩在墙下。 如今花土上又被我呕了一口血,瞧着更是血腥颓唐。 我看了半刻,不觉一笑。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打小学的道理,怎么就忘了?” 血水渗入泥中,我扶着墙起了身,待回房躺在榻上,脑子里已然昏聩的没了清醒,再顾不得伤怀,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我从未觉得这样累过。 可似乎,我一直都是这样累的。 窗外的阴云终是包不住肚里的冷雨。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这个时辰,叶崇然大抵已经穿戴整齐往朝中去了,他的身子早已经不得风雨。 他若是受了寒,就又要用那香丸来压。 吃一丸香,就短一寸命。 昏沉之间,我仿佛又看见他站在桌边,笑弯了一双眼睛,手里端着一杯冷茶,只问:“子戎,你喝不喝茶?”
第76章 ● 这一场大觉伴着窗外落雨,我睡的安稳又不安稳。 梦中是许久未见的菩萨,菩萨手中托着净瓶,一派庄严宝相。 此刻她老人家要笑不笑的看着我,只道:“盛子戎,你的报应来了” 我跪在莲台前,丧家犬似得拱肩缩背,说一句话都似要断了气。 “我的报应?我有什么报应?难道不是叶崇然的报应吗?横竖是他要死了,不是我” 菩萨大笑。 “我的儿,他死是他的福报,你天长日久的活着,才是你的报应啊!” ...... 梦醒时,窗外残阳如血,一线华光透过窗棂落在我手上,不凉不热的虚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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