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忘尘一笑:“师父说过,皮相易老有三个缘由,其一是年岁到了,其二是病症所拖,其三是神思竭虑,我日日都在谷中,常年吃草药下饭,身上无病症,心里无忧思,自然是年轻的” 他说起话来面上带笑,一双杏核儿眼睛黑白分明,瞧着确与稚子无异。 我看着他长篇大论,心里不由有些古怪。 “你从前不怎么同我说话,我原以为你是个冷性子的人,为何如今倒肯说说笑笑了?” 应忘尘歪了歪头,雪白的发丝在肩头滑落,清澈的眸子里,染上一点愁绪。 “你......有些像我师父,除了师父,只有你会给我做饭吃......” 我闻言有些讶异:“往日来谷中求医的人,竟没一个想着报答你的?” 他抿嘴:“也有,只是他们,大多是给我些财物做谢,我常年在谷中不见活人,一时见了,也不知该说什么话,等有话想说时,人也已经伤好走了,况且师父还说过......人与人相交,最忌交浅言深,让我不可轻易同人交心深谈,万一那人不可貌相,我便要受害......” 我笑了一声,是了,天长日久独活山间,若乍然想要说话,的确是不能的。 他师父的话,倒也是一番高见。 丸子炸好了,应忘尘托着盘子,乐呵呵的往饭桌端。 我盛了两碗白饭,也跟着他一道往桌边去。 不过是几个丸子,他就高兴的这样,连脚步也变的轻盈起来。 怪不得他三十有五,整个人还轻灵透彻似初雪。 想来避世而居,心无挂碍,才是延年益寿,青春永葆的法门。 这顿丸子他吃的十分高兴,期间还连着添了两碗饭。 我看着他那个清瘦样子,从未想过他有这样的食量,若这厮善厨,只怕早就将自己喂胖了。 也亏得是只会做粥,日日都吃的清汤寡水,不见油星,才能保持住这份纤细。 饭罢,我跟着他吃了个肚儿圆,正想着要不要在谷中溜达溜达消消食儿。 他便抱着一个竹托盘出来了,上头搁着胰子汗巾,还有一套牙香筹,肩头还搭着一件单衣。 天边月色渐出未出,风过竹林哗啦啦的响,我背着手,看他端了这么东西,不免好奇问了一句。 “干什么去?” “要去洗漱” “嗯?往日不是在后头溪水里洗么?今儿怎么端着东西出来了?” 应忘尘一笑,睫毛颤的可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嗯......其实深谷里有一眼热泉......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那个温泉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用......我就不太愿意叫外人用看......” 我眯了眼,促狭问道。 “那现在怎么又肯说给我知道了?” “你给我做饭,还把碗碟洗刷了,我若还对你藏私,就不好了” 我笑起来:“你还怪有良心的” 应忘尘嘿嘿笑了两声,活泼的不似初见那副谪仙样貌。 笑罢,他又亮着眼睛说道。 “你跟我一起去吧,你若自己去,肯定要迷路,谷中夜间的瘴气要比白日里浓,走不出来就麻烦了” 我打了个哈欠,思索了半晌...... 罢了,横竖今日在灶头上爬了一天,泡个热泉倒也解乏。 是以,我也进了小竹楼,拿了件换洗的衣裳,就同他一道往谷中去了。
第12章 ● 忘尘说的不错,幽谷深处的瘴气,果然愈发浓了起来。 我跟在他身后,若稍不仔细,便觉眼前人随着瘴气散了,再寻不能。 路过一半,谷中遮天的竹林稀疏起来,天上明月破了屏障,痛痛快快发起光亮。 瘴雾之气被月光一照,便好似白纱一段,笼罩他肩背之上。 他又着尺素在身,此刻便当真同仙子没了分别。 山谷静谧,秋虫无声。 唯有一段残风,舞在寂寞处。 应忘尘在月色中回眸,眼底清澈潋滟更胜溪水清泉。 “你怎么不说话?” 我被他问的一怔。 “说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又回过身接着往前走。 “我从前总在想,若有朝一日带人来热泉里,一路上,该要有话说的” 我笑:“那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他亦是笑:“你上次说的那个就很好” “什么?” “诗词......就是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的这个” 我闻言轻叹:“这原不是首好诗” 应忘尘不解:“嗯?哪里不好呢?有黄昏,有金屋,有梨花,金屋诶......我就只有竹楼......” 我没忍住笑起来。 “金屋从来是藏娇所用,你是个自在人,只怕住不得” 转眼间,热泉已到,热气蒸腾扑面而来,泉边还绿茵茵的铺了一层嫩苔藓。 应忘尘利索的宽衣解带,小鱼儿似得钻进了水里,一边钻还一边说道。 “为什么我就住不得呢?如今这个竹楼,雨大些就要漏雨,雪大些就要结冰,若是有一间金屋可住,想来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他泡在泉眼里,自顾自说话,自顾自脱了个赤条条,又自顾自抬起头来问我。 “诶?你怎么不下来?” 我眯眼看着他,天上月亮白白胖胖倒映在他身前的水泽中,映的他胸口也是一片瓷白。 天老爷,我真是吃饱了血热犯糊涂。 泡热泉需得赤裸相见,怎么就他娘的忘了这一茬呢? 我愣在泉边,应忘尘浮在泉中。 “你......是不是没见过热泉,吓着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闭着眼道。 “我就不下去了......” “嗯?为什么?” “我......我怕冷” 不等着我睁眼,他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里是热泉啊,怕冷就下来呀,你怎么跟个姑娘似得?怕我唐突你么?我不是那样的人呀” 就在我犹豫之际,应忘尘雪白的胳膊贴过嫩绿的苔藓,猛然一扯我的袍角。 就将我连人带衣裳拉下了水。 我不防备他使坏,当即就顺着他的力道栽了下去。 瞬时,温热泉水埋没了口齿鼻息,热意劈头盖脸涌来。 应忘尘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痛快,好大水花” 这泉眼比我想的要深沉,等扑腾着浮起来的时候。 应忘尘面上挂了一半湿水一半雾气,杏核儿眼笑意晏晏。 或许是见了水气,他平日那三分冷漠面相,此刻竟全然软了下来。 唇红齿白间,妩媚之色尽出。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不自觉就避开了他的笑脸,生怕自己生出些不必要的念头。 到底是戴罪之身,怎能平白拖累了他。 应忘尘见我躲他,只缩在池边拆发冠,顿时就不笑了。 整个人像只白毛儿兔子似得,将自己半张脸埋在水里,又磨磨蹭蹭向我靠过来。 “你......生气了?” 我叹了口气:“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 “我......” 半晌,我终是回了头,伸手在他湿漉漉的小脑袋上拍了拍。 “不是要听诗么?你离远些,我背给你听就是了” 应忘尘见我说了话,当即又笑开,还是那副烂漫模样。 “好,那我给你篦头发吧?竹心烧炭做的炭粉,篦完头发有竹香,你是黑发才能用,我天生是白发,都只能用清水洗” “好” 我背过身,决意不再看他。 搁在苔藓上的小托盘里,有支手掌长的小竹筒,应忘尘拔了塞子,将里头的竹炭粉倒在手心,和水成膏。 而后便一点一点抹在我发丝上,又拿出一把细齿的竹篦,一下一下将墨色膏子梳开。 我身上的衣裳没脱,热水透过衣裳贴上皮肉,说不出的不舒服。 可此刻若是脱了,只怕会更不舒服。 是以,也只得认了。 应忘尘篦发篦的十分小心,谷中太安静,他篦了许久,又低头脑袋上细看。 “嗯?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我愣了愣:“别是你传给我的吧?” 他噗嗤一笑:“不会,师父说我的白发是个少见的胎症,万余人中,就有一个我这样的,虽少,但还是有的,若能传人,只怕早就传开了,你这些白头发,定是你自己长出来的” “......这些?有多少?” 见我问话,他更精心了,整个人贴在我后背上,借着月色,仔仔细细数起了我的白发。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许久后,他长长喘了一口气。 “看着只有一缕,没想到数下来,竟有八十多根” 我被他这副憨直的样子逗笑。 “我长这么大,你倒是头一个给我数头发的人” 应忘尘笑:“那你要把这些白头发拔掉吗?真是怪事,你才二十七八的年纪,怎会生出这么多白发来?” “寒灯厌梦魂欲绝, 觉来相思生白发,想来,就是这个缘故了” 应忘尘听了这句诗词,默了许久。 “前一句我听不太懂......可毒物志里有个相思子,同你说的这个相思有没有干系?” 我垂眸,看着水中月色,喃喃道。 “有吧” 应忘尘收了篦子,将我身后的头发放在水里淘洗。 “唔,毒物志里的相思子是剧毒,食之难救,你如今又因相思长了白发,足可见相思这个东西不好,你日后还是不要再相思了,癔病加身还能活到今日,实是不易,你要惜命呀” 我笑出了声。 “你这话有理,可诗文中还有一句,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卿卿”
第13章 ● “......卿卿?卿卿是谁?为何不能忘却?” 我抬头看向竹影间的月亮,只觉那月光且柔且亮,像极了从前的旧人。 “是个我没能留住的人......” 应忘尘静静待在我身旁,闻言只是沉默,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 后来的半个月里,再也没了泡热泉这日的寂静。 每日间,应忘尘都要同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气。 倒也不为旁的,只是为了做饭而已。 他制药的手艺一绝,奈何一提起锅铲,手上就跟害了疮似得,怎么都不灵巧。 关键是脾气还不好,每每我站在他身后,指点着他起锅烧油,下菜翻炒,只要稍稍多说两句。 他就跟只炸了毛的狮子猫似得,烦躁的了不得。 动不动就丢开锅铲,两手捧着脸,坐到灶台下的竹板凳上生闷气。 “我就说了我学不会,你这么着急教我,可是又要走了?那你只管走就是了,不必管我日后喝不喝白粥,本来也不干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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