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到广元城前的剑门关下,我的手便已经被冷风吹僵了。 楚长林骑在马上,连日奔波也不见疲态。 “王爷,咱们在城中投宿一夜吧,得买两件氅衣轻裘穿上才好,京中大抵已经落了雪,若是穿着单衣回去,只怕要冻出毛病来” 我斜睨了他一眼:“你奉旨押罪王回京,还能如此轻松恣意,是笃定本王没本事遁逃,还是觉着本王即便逃了,你也有本事将本王抓回来?” 楚长林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我笑。 “非也非也,奴才只是笃定......王爷到死也舍不下相爷而已”
第15章 ● 我看着前路寒风横扫,轻声道。 “楚长林,本王不喜杀生,但不是不杀生” 楚长林垂眸:“奴才失言” 入剑门,至广元。 楚长林寻了间官驿下榻,夜间又备下一桌小席来请我。 我听了他邀约的话,莫名想笑,只是倚着房门问他。 “断头饭否?” 楚长林不言语,只是看着我笑,胳膊上搭的一件白狐毛大氅,说话间就搭在我身上。 “王爷请吧” 官驿楼中四层,住在上头两层,吃却在下头两层。 楚长林周全,怕旁人瞧见我这个已经亡故的罪王,便谨小慎微的在二楼开了个厢房。 房中拾掇的雅致,茶器暖炉一应俱全,墙上还挂了一幅仕女游园的春日花图。 我入了席,胃口不大,楚长林却殷勤的布了菜,我看着他这副勤谨的样子,不免说道。 “楚公公好涵养,本王戴罪之身,公公也能如此礼遇,可见平日里为人,是得了玉点儿真传的” 他笑:“奴才从未觉得王爷有罪,自然不以罪臣之礼相待” 我看着杯子里的茶汤,不由嗤笑了一声。 “你这话若叫陛下听见,只怕你妹子都要吃一宗连坐” 楚长林讪笑:“王爷人品贵重,绝非背后中伤之人” 我打了个哈欠,听着他一连串奉承的话,忽然觉得陛下的日子,过的也的确是没什么意思。 整日所见都是顺存之人,整日所听都是溢美之词。 想听一句真话,竟成了最难的事。 也是无趣。 菜过凉热,汤过一盅,楚长林借着小炉子,又煮了一壶消食的红果儿茶。 那红果又大又圆,一剖两半儿,果肉极肥,这东西广元是不产的,盛产红果儿的,是京中才对。 幼年母妃常煮这个果子茶给我,防着我积食。 我见茶挑眉:“你出一趟宫,带这么全的家伙事儿?” 楚长林笑,手下麻利的将茶斟入盏中。 “这茶是有人托付的,说是怕王爷路上积食受风,是以才在奴才临行之际,托奴才带上这刚熟透的新鲜果子” 红果酸气重,我闻着味儿就咽了咽口水,心中莫名也跟着起酸,有些紧张的问道。 “是......陛下?” 楚长林抬了眼,似笑非笑。 “陛下日理万机,少在这些事上记挂,这些红果,是楚楚托奴才带的” 我笑,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都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竟还有异想天开的念头,想着旧年的事,忆着旧年的情。 着实是蠢透了天。 “难为她有这个心,凡你替我谢过她” 楚长林摇头失笑。 “王爷下狱当日,楚楚三次想闯天牢,一个姑娘家,操着无极棍便出了门,只说不信王爷叛国,陛下圣裁不公,奈何这丫头本领有限,打翻了一十五位狱卒后,终是力竭,跪倒在了天牢门前” 我皱眉,捏着茶杯的手微颤。 “后来如何?” 楚长林叹了口气:“后来奴才在御书房外跪了两日,才勉强消了陛下盛怒,饶了楚楚死罪,只是她那一身功夫却没能留住,日后......也只能做个内廷宫娥了......” 我咬了牙,心里起了一阵肝火,凡习武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自幼下苦功的,一朝被废了功夫,身子都要见垮。 一个姑娘家,何以受得了这个罪? “她到底是你妹子,你为何不保她出宫?” 楚长林敛眉苦笑。 “王爷倒是有妙计,靠着一招金蝉脱壳出了宫,可如今.....王爷不还是坐在这里同奴才喝茶么?” 我闭了眼,再没了一丝一毫的幻想,是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妹妹走了,还有哥哥,即便兄妹俩都走了,然王土之上......又何来他们的容身之处? 楚长林掩去眼中痛色,却仍没停下说话,一股脑儿讲起了京中的事。 “除却楚楚,京中还有几个人,也是豁出性命不要,誓死要保下王爷的” “华馨?” 楚长林微抬眉峰,一双狭长眸子,定定看着我。 “不止,除开唐夫人,唐将军,还有礼部常侍郎,与其儿媳叶婉莹,皆是上了折子递了文书,求陛下法外开恩,甚至......后宫中的华嫔娘娘和妍贵人,也冒着深秋凉风不顾,日日在殿外跪求于陛下” 我垂下头,眼中热意涌动,顷刻间便下泪。 “何苦呢......” 楚长林抬头看向窗外,幽幽叹息。 “唐夫人在王爷下狱那日,连夜跑到了宫城门前,指挥着唐将军将登闻鼓敲的震天响,自己则抱着一双儿女,跪地痛哭,只说自家兄长蒙了奇冤,誓要陛下重审此案,不然就是蒙蔽万民,强害家兄,残杀忠良......话到最后,都快将昏君二字骂出来了” 我抬手抹了泪:“这如何使得,陛下可有......” 楚长林摇了摇头,柔声慢笑,不疾不徐的从怀中掏了块蝴蝶兰帕子给我。 “王爷莫急,因着唐夫人身子柔弱,彼时又哭的太过声嘶力竭,是以没到天明,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陛下虽气,但见夫人怀中稚子无辜,便只罚了唐将军半年俸禄,又打了唐将军一顿廷仗,说他训妻不严,由得妇道人家在御前撒泼,其余的,倒没有累及” 我接过帕子,草草将脸抹尽,听到此处,又有气无力的笑了两声。 “这两个孽胎祸根,也就是师父走的早,若他老人家还在,只怕要叫他俩活活气死” 楚长林轻叹,借着面前的热气缭绕的果茶,又一次举杯敬我。 “旧年知交倾力相救,天子之怒亦不惧怕,足可见王爷素日为人,办差之途不可饮酒,还请王爷满饮此茶,不论前路如何,这一盏茶,长林只敬王爷仁义”
第16章 ● 便是我不爱听人奉承,都能觉出这楚长林说话好听,真不愧是玉点儿的徒弟,也是一等一的人精。 我举起茶盏,痛快和他碰杯,受了他这几句劝言,再不去想那前程如何。 若崇然在,我便拼着一死护下他。 若他不在,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既是如此,我又何苦再枉费思量? ...... 入京之时,天上果然下起了雪。 高阔城门拢在细雪之中,梦幻一般,我哈了口白气,只觉一切都是白灰颜色。 快马过御街之际,我侧目看了看往日的璞王府,确如阿尔野所说,已经查抄了。 一左一右,对交封条。 朱漆红门,人去楼空。 我的富贵与否,好似一直都是靠着旁人施舍而来的,如今一朝散了,也没说的。 雪花落在房檐瓦顶,当年崇然走的前一天,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隔日夜雪时晴,他便去了。 而今,又逢京中一场大雪。 也不知,明日的天,还晴不晴。 长长一条御街,尽处便是紫禁城,玉点儿穿着一身内廷衣饰,独自立在宫墙之下等我。 即便彼此已不再是能寒暄的关系,他却还是一笑,弓着腰拉稳了马磴,作出侍奉的姿态。 “还请王爷下马” 我伸手扶住他肩头,只道。 “玉公公,子戎不下马了,横竖是将死之人,今日,子戎想打马进皇城” 玉点儿面有为难,顾及着宫中的体统,不敢轻易许我,无言间,楚长林却皱了眉头。 “这......或许不妥” 我不管他话里长短,只是盯着玉点儿。 “玉公公,当年子戎若有一匹良驹,得以快马出宫,便不必受那蛇祸虐杀,今子戎再无所求,只盼能了却旧年夙愿” 玉点儿深叹,两眼间沟壑已现,静默许久后,才破釜沉舟般抬了手。 “王爷请” 我扬起马鞭笑了一声。 “这次,公公终于肯向着我了” ...... 宫道猩红,飞雪如鸿。 我将踏虹骢催的极快,顷刻间,便已经过了幼时那条怎么爬都爬不出去的宫道。 一路上一个宫娥太监也无,想来是那位神机妙算,知道我今日已经无所顾忌。 便早早撤去了人烟,恐我发疯,亵渎了天家威严。 临近御书房时,两个梳着女官髻,戴着珍珠耳坠儿的女子,双双在漫天大雪中叩首行礼,拦住了我的去路。 “下官正四品内廷女官吕佩瑶,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下官正四品内廷女官吕佩青,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岁” 两个女孩子光洁白皙的额头,皆深深叩在雪中,我骑在马上,许久都没有说话,末了,只问一句。 “你们俩进相府之前,便是陛下的人么?” 彩玉抬起了头,额际有雪水滑落,眼中亦是通红之色。 “是” “好,知道了,你们走吧” 彩云闻言也抬了头,依依向我看来,似是有话想说,眼底隐有愧色。 我只是笑,深吸一口凉丝丝的的雪气。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女子官至四品,实属不易,你们俩往后若要走仕途,便要将从前在璞王府的种种忘干净些,本王也只当从没见过你们俩,是以,倒都不必伤感,且让开路来吧” 彩玉肩头颤动,仍忍着不肯落泪,只是一开口,却又是哽咽难当的哑声儿。 “王爷......彩玉彩云无话可说......只是王爷今日......” 话至此处,彩玉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倒是彩云一抹眼泪,接住了话头。 “王爷今日若进御书房,必然没有活路......趁着此刻宫道无人......还请王爷!” 我摆了摆手,心里一阵阵的隐痛。 “本王见不得女人哭,你俩且收了声吧” 彩玉闻言,仰面看我。 “从前不知王爷情意深重,竟是在查抄王府时才晓得,王爷早已替彩玉彩云备下嫁妆箱奁,铺面地契,那两间小宅您说是相爷留的银子,可最后走的帐,却是王爷的禄银,背地里,您早已替我们姊妹俩,做完了一辈子的打算” 彩玉且说且哭诉,一双眼睛泪珠难断。 “奴婢......奴婢无以为报......唯有今日冒死来劝,还求王爷速速离去,不要将性命断送于皇城之中,天家原也......配不上王爷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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