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了眼,听着绵绵不绝的雪落之声,亦听着彩玉彩云的抽泣之声。 许久之后,我茫然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多年如一日的紫禁城,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这份累,仿佛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只不过时至今日,才从我心里铺天盖地漫了出来。 恍然间,竟成了要将我拖垮的态势,我捏了捏眉心,只说。 “让开吧,除了璞王府,也只有紫禁城,能算作是本王的家了,人活一世,没有客死他乡的道理,陛下盼我落叶归根,原也不是错事” 许是我面色阴沉了些,彩玉见状,凝眉看了我许久,方才带着泪痕,无声一笑。 “如有来生,佩瑶只愿生在王府为婢,长久侍奉王爷座下,春日 看花,夏夜赏星......”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再不肯开口,扬鞭催马,绕开她俩,直直向着御书房行去。 马蹄于薄雪之上留痕,御书房距我,也只剩一步之遥。 我下了马,看着眼前挂着锦缎厚帘的殿门,忽而想起多年以前,同哥哥在殿内,给父皇请安的场景。 彼时爹娘在,彼时是春日。 彼时...... 我还不晓得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殿门明明只是虚掩着,可推起来,却似有千斤之重,硬生生逼得我压下哭腔使劲,才缓缓推开了这扇门。 我抬脚跨过门槛,只见陛下高坐于书案之后,面前,是一道散着氤氲的香帘。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下,我耳边蓦然响起一句旧话。 “子戎,尔擅闯东宫,意欲何为?” 我垂了眼,在心里答出当年那句,哽在喉头的话。 “子戎......想来看看哥哥”
第17章 ● 御书房静悄悄的,地龙一阵阵将热气送上来。 陛下没有出声,只是坐在书案之后,一如往日那样,认真的批着折子。 “回来了?路上冷不冷?” 我站在香帘之外,轻声道:“不冷,过广元的时候,楚公公给买了厚衣裳” 陛下闻言轻笑。 “要跑也不晓得带几个钱,一件衣裳还要太监做东,你也不知道害臊” 我笑,垂下眼睫。 “走的匆忙,没顾上” 陛下叹息一声,起身掀开香帘,随即又松了手,帘上木珠受了拨弄,辗转着击打在一起,发出细碎响声。 我看着陛下从氤氲烟雾的内间走出,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 从奔逃出宫到如今,我消瘦了不少,此刻同陛下相对而站,竟是一模一样的身形。 当真成了照镜子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陛下捻动手里的十八子,翡翠珠子滑润腻然。 “就非得朕这般相请,才肯回来?” 我仍是笑:“是子戎没想明白,总不愿死在陛下手里,是以才拼死脱逃,幸而如今都想通了,陛下杀我,同旁人杀我,本也没什么两样,便回来了” 陛下眼中无波无澜,死物一般,静静望着我。 “你这是,不认朕这个兄长了?” 我避开这双目光,只看着窗外飞雪无声。 “母妃临终之时,陛下不在跟前,是以不知母妃遗愿,母妃说,双子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微臣无论何时都不要同陛下争斗,微臣遵此遗愿到如今,已是遵无可遵,也就只能断了这孪生之义,宁让自己死于陛下手中,也不敢让自己死于兄长之手,日后到了泉下,才好同母亲交代” 陛下一直静默,直到话毕,才弯着眼睛,摇了摇头。 “倒是朕不孝了” 我抬了眼,发觉自己也同陛下一样的神情,似是笑着,又似是哭着。 “陛下是太后娘娘嫡子,原也没有孝道要敬贤妃” 陛下终是笑出了声,一手扶着桌案,坐在了外间的罗汉榻上。 从我这厢看去,陛下身后是绢丝糊的明窗,隐隐约约有雪光透进来,落在他肩头之上。 明黄龙袍借了雪色,像是穿了一身孝服。 陛下笑了许久,后来又咳嗽了几声,可即便是咳嗽了,他仍是不肯停歇,最后笑的整个身子都佝偻了。 我皱眉,疑惑为何没有宫人来服侍,可回头看去才发觉。 寂静无人的殿宇,唯有我们而已。 许久之后,陛下喃喃道。 “子戎,我有愧” 我站在罗汉榻前,看着雪光如尘埃,迟迟回不了神。 陛下伸出手,将我拉到榻上,用极大的力气按住我,要我和他相对而坐。 “可我即便有愧,也从未后悔” 我颔首,怔怔点头。 “不后悔便好,微臣这一生,就有许多后悔的事,每每想起,都很锥心” 陛下垂下眼睫,低声道。 “锥心?子戎,你道什么是锥心?是母妃死在你面前叫你锥心,还是当时你被关在蛇笼子里时,我没有管你,叫你锥心?” 我抬头看向陛下。 “陛下,紫禁城过往种种,微臣已然放下了,于母妃,子戎尽了孝,于兄长,子戎没有悖逆,于社稷,微臣没有相害,桩桩件件,我并不锥心,若论及锥心,唯有崇然而已,彼时我没能想出法子保他性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跟前,至今仍觉痛不欲生,旁的,就再没有了” 陛下闻言只是笑,眸子里全然是我看不懂的神色,哀有之,痛有之,幸有之。 “也万幸,你还有个牵挂......” 说罢,陛下起了身,一把将我从榻上拉了起来,直直向着殿外走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也不知为何,我此刻,竟丝毫没有力气挣脱。 殿外雪花骤然大了,铺天盖地兜头落下,四下里宫人一个也无。 自我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白茫茫,空荡荡的紫禁城。 陛下身上只有单衣,此刻见了风雪,复又咳嗽起来,方才还扯着我袖子的手,此刻已稳稳握住了我的手。 手掌微凉,掌心相贴之处,还有不易察觉的轻颤。 上一次陛下牵着我的手在宫里闲游,是什么时候呢? 二十年前?还是更早? 我不记得了。 一路上,陛下没有说话。 御花园百花凋零,宫道上清冷寂寞,可即便如此。 我还是看到了旧年里,有两个身量不高的小孩子,一个穿墨衣玄袍,一个穿赤红绛紫。 两人追逐打闹在皇城烟柳之下,彼时有花有月有秋风,一丝愁绪也未尝。 转眼,寿康宫至。 陛下的手愈发凉了,却仍是一步不歇,将我拉进了宫门正殿。 殿中没有人,只有涩涩香灰之气,陛下左右看了看,又拉着我往内殿走去。 及至瞧见了从前叶宝元常坐的那张小榻,陛下才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按在了榻上。 “叶宝元死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看着她一点点在榻上断了气,子戎,你且猜猜,她断气之前,同我说些什么?” 我不解,只是垂头看着榻上锦垫,上头的万寿纹样还是崭新的。 “微臣不知” 陛下嗤笑一声,两眼含泪。 “是了,你是母妃的孩子,自然只知道母妃的遗愿,哪里会晓得太后的念想?” 我抬头,看着陛下,直觉哪里有些不对,不明白为何陛下今日会同我说这些话。 陛下不理我,面上笑意愈发浓,眼中满是彻骨之痛,眼底殷红一如宫墙之腥。 “子戎,你以为,给叶宝元放些慢毒,就当真能要了她的命吗?你以为,她在宫中屹立不倒,靠的你跟你一样的慈悲心吗?那万寿丹里的一点儿朱砂,只怕连寿康宫的猫都药不死,遑论是叶宝元呢?她留着朱砂,不过是拿你当个笑话看,想看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而已” 我蹙眉,指尖微颤。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陛下大笑:“是,她是死了,也确实死于慢毒,只不过,这个毒不是你下的,而是我下的” “什么?”
第18章 ● “九年前,你送朱砂进寿康宫的第一日,叶宝元正同我在偏殿用膳,彼时,她那样不苟言笑的人,也痛痛的笑了一场” “她说,子寰,瞧,你弟弟要杀哀家了” “我抬头问她,那你肯不肯死呢?” “她说,她肯呀,她知道,她熬不过我,只是......我们兄弟俩,她即便是死,也要带走其一,因为母妃平生所愿,就是想保住我们俩的性命,她到死......也不想遂了母妃之愿” “她说,她要元若蝶死不瞑目,她要带着她其中一个儿子,去地府里见她,再看一回,她痛不欲生的模样......” 我闻言,喉间只剩痛痒,几近颤抖着问。 “陛下是......怎么杀了她的?” 陛下淡了神色,伸手轻抚我的脸,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狸奴。 “自然是,以命换命” 我听了这句话,咽喉便好似被人掐住,一口气哽在心间,溺了水一般,抖着手就要去摸哥哥脉门。 “哥......哥......你哄我呢......不会的......不会的......” 陛下轻笑,捏住了我的手,慢慢坐在了小榻上。 “你进蛇笼的时候,我去求她,我说......我做你儿子,你别杀我弟弟......别杀我弟弟,我什么都听你的......她说好,自那天起,哥就成了没娘的人......” “可你这兔崽子,偏偏记吃不记打,明明晓得我在你被关的时候,不闻不问,转身走了,可伤刚一好......就日日跑来玉华宫找我,日日都来,见得到也来,见不到也来......皇后的婢女给你脸色看,你也不计较,什么金的玉的都塞给她们,求她们领着你来见我......” 我摇头,泪如雨下,只是强按住哥哥的脉门。 一探之下,脉中果然虚空,全然是强弩之末的景象,我烫了手似得不敢再摸,只是颤着嗓子说。 “有办法的,哥,不怕,我认得一个大夫,有办法的,咱们现在就去找他,哥,你别害怕,咱们现在就......” 哥哥看着我,一如小时候那般,被我的慌张逗笑,而后抬手替我拭去热泪。 “总是哭......总是哭,什么事都要哭,见不到哥也哭,见不到娘也哭,父皇不抱你也哭,想要什么也不晓得争,只说等哥当了皇帝,都会赏你的......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从来不对哥起疑心呢?” 我拼命摇头,被这托孤般的话搅碎了五内。 “哥......哥你别说了......我害怕......你不要吓我了......不要吓我了......” 哥哥将我搂进怀里,一边落泪一边哑声说道。 “子戎不怕,哥把叶宝元杀了,还有当年玉华宫宫娥,哥一个也没有放过,云南王一家都动过外戚干政的念头,所以他们都得死,还有肃王,他害了母妃,哥就让你亲手了结了他,钦天监的人,哥把他们都关进了地牢里的蛇笼,至今也没有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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