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壳还在疼痛,灵魂却已枯死。 拓跋野恍惚意识到什么,上药的手顿住,试探唤了一声。 “……江应?” 月色寥寥,寡淡一波江水。 江不闻靠在船壁上,对这个熟悉过常名字,毫无作态。 拓跋野一贯藏在阴影下的神色崩坏了些,手覆上了江不闻的面容,上下蹭着。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有些张惶地问道,蹭脸的手又移他的耳侧、脑后…… 江不闻却什么也不说,任由那手各处慌乱地摸索。 面上的冷静终于彻底裂坏,拓跋野见他毫无反应,忍不住揽住江不闻腰身,将他按进怀中。 “江应,你说话啊!” 拓跋野运筹帷幄太久,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体会过无措的感觉,他将江不闻按的很紧,贴着他的身体,心切地去找他胸膛的热度。 “你倘若心有芥蒂,我可将短刀交还于你,随时都可以从我身上讨回……”拓跋野手上发颤,抚着他的后背,有些胡乱说着,“或者你想亲手将我手刃……可以,都可以,待到阿索那时局缓和,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夜已入深,万籁俱寂,船桨划动的水波一片又一片,激起水花,又落回水面。 “哗啦——哗啦——” 两日未憩的疲惫,带着常年的神经紧绷,在崩溃的一瞬间翻涌而来,令拓跋野脑中冥昭瞢闇,理智的线崩坏殆尽。 “江应,但你不可以不说话……或者你还想、你还想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想。” 一直毫无声响的人终于在他一遍遍的忏悔中启唇,声音薄凉,随着船边波水,淡出月光。 江不闻面露倦色,任由身躯被人收紧,贴上他温热的胸膛。 拓跋野的话早就淡出了耳边,他浑身的戒备都松弛下,意识神游到了天外,行走于那些或有或无的过往里,最后停在咿呀学语时。 眼前漂泊云烟。 门口的树四季常青。 “我不想和你斗了。” 他只有些想哭,慢慢、低低地说了一句。 …… 我当年也是踌躇满志,一剑就想捅破天涯,可我现在累了,想回到以前了…… 所以,我不想跟你斗了。 “你赢好了。”
第二十六章 欠你的一刀,现在还你 高山深水,舟还在行走,船夫已习惯夜路,一下一下地卖力划桨。 江不闻说完那句话后,便再也不吭声,任由拓跋野自顾地说着,趴在他的怀里,不动声色。 那之后拓跋野又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都不再知晓,只安静地闭着眼睛,沉浸在幼时的时光里。 他自幼无依无靠,但好在邻里和睦,左一天右一天挨个地接济,日子苦是苦了些,却能支撑他和妹妹活下。 至于童年,虽是很小便出来做工,却架不住他是个闹性子,平梁军见到的江不闻,其实已经是他受过一段的教育之后的样子。 所有所有的之前,江不闻只不过是个闹街炸市的浑小子,寻常顽童做过的事,他一个都没落下。 他原生在白晟州,那里离阿索那很远,马牛都很少见,不会有遍地的黄沙战乱,不会有四季不断的风雪……闲暇时抬首,便能看见满眼云烟。 暂居的地方种着一颗大树,那棵树没有枯期,长年累月地挺立在那里,好像永远不知疲惫。 江不闻做完一天工时,便喜欢爬上树,躺在浓密的树叶下,闻空气中淡淡的草木香,数数不清的树叶,看缝隙里的云烟。 那时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怎么筹备出钱,给江不念制备新衣,或者买些别的女孩有的小玩意,来逗妹妹开心。 他的日子落在别人眼中,大抵是觉得熬苦的,旁人优渥地多了,连带他自己也觉得熬苦起来,总想要不要去尝试什么旁人不曾尝试过的,看看能不能熬出什么劲。 后来,他就去参军了。 到底熬出来,成了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只是寻常伴身的顽劣,却再也不能显现出来,偶尔的放松,只能是在酒后。 他便喜好上了饮酒。 他不该喜好饮酒。 都说喝酒误事,倘若不是拓跋野常年泡在烈酒草原白里泡出了酒香,他也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地载过去。 再后来,大将军成了阶下囚,手上的红缨枪变成的白布。 他离当初那个顽劣天真的自己越来越远,习惯地身负重任,习惯地挡在人前……太多的本该不属自己的东西被包揽下来,终有一天,将他压垮。 他……不想熬出头了。 …… 行舟在茫茫江上,行了五六日,再踏上平地时,云束昂便已过去,大雪止住,海拔下去,温度也回上。 舟上毕竟漂泊不定,没有办法好好地休整,四人回到陆上的第一时间,找上一家客栈,预备好好休憩一日再作行动。 自逃离的那一夜,小舟之上,江不闻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开口,拓跋野每日替他去布换药,偶尔和他说些什么,换来的却只有石沉大海的沉默。 麦拉斯觉得奇怪,便去问过拓跋野,后者却只沉着面色,一声不吭,静静地拉上船舱的前帘,和江不闻待在一处。 这次精明如那日苏,也只是微微蹙眉,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客栈不大,胜在清简。此地离嬴丰王都还有数日的路程,盘缠所剩不多,四人便将就着定了两间房。 麦拉斯和那日苏走后,室中就只剩下了江不闻和拓跋野二人。 片刻后,屋外一点响声,得到应允后,两个小厮搬来热水,放在了屋间。 “给你上药的时候出了不少汗。”拓跋野站在水边,面容掩在氤氲袅袅的水雾中,声音好像也蒙上了一层雾,“往后还有数日奔波,今日有空,最适净身。” 江不闻没有声响,拓跋野说的话便如同自语一般,他已不似刚刚发觉他失常时那般紧张,或者说,他在这短短几日里,尽自己所能地让自己重回镇定。 衣衫褪去,温热的水浸上了身躯。 江不闻常年在边境,皮肤却很白,曾经在沙场之上,他是征战四方的平梁将军,眉骨之间,全是散不尽的英气,如今蹉跎时日,英气被一扫而空,他原本的面容便被显露出来。 他的眉目其实很柔和,长相清隽,白布蒙眼更显绝尘,身上的锋芒淡下之后,便只剩下了温润。 温润公子,少年如玉。 即便落魄,身上的矜贵却从骨骼里散发出来,当然,这份气息比当初已然少了许多。 江不闻身体瘦削,衣物褪去后,明显的骨骼突兀在皮囊之下,身上有许多未消净的疤痕,最新的一道,便在他的右臂上。 拓跋野眼神黯淡,避开那道新疤,细细擦过他的身体,恍惚想起上一次净身时,江不闻是连碰都不愿他碰的,自己只有靠威胁,才能换来他片刻的乖顺。 现在人变乖了,却毫无生气了。 他擦好身,又替他换上新买的衣物,抄起江不闻的膝弯,便将他抱坐到床上。 “我知道你怪我。” 拓跋野说,起身拿来毛巾,给他擦拭湿漉的头发,直待到不滴水后方停下,站在了他的身前:“你说你什么都不想要,但该还的,我却不能少你。” 他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轻轻蹭上了江不闻的面容。 “江应。”他低低唤了一声。 抚在面上的手下移,徘徊到了他右臂的伤口上。 “疼不疼?”拓跋野又问了一遍,随后似乎觉得问的有些多余,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当然疼。 他收回手,紧跟着,便将那把玄铁短刀拿出,像第一次那般,放在了江不闻的掌中。 “记不记得我当初对你说的话?” 他问。 【恨我么?这会儿你动手,我不会躲。】 江不闻没有动作,也不知记不记得,想不想地出来。 拓跋野显然没有期待他能说出什么,只是把眼睛紧紧盯着他的面容,随后握住他,手上生力,对着右臂同样的地方将短刀扎入。 皮肉划开的疼痛立时顺着伤口爬入神经,汗从鬓发脱落,拓跋野却只是瞳孔微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那日在敌营里,欠你的一刀。” 鲜血随刀锋淋下,顺势流到了江不闻握刀的手,拓跋野手掌松开,短刀落地,“叮”地一声响动。 一直未有声息的人终于有些晃神,指尖一颤,木楞地垂首,对着落地短刀的方向望过去。 拓跋野:“现在还你。”
第二十七章 疯了吗 鲜血顺着缝隙流满手掌,有些像水,却比水温热,比水粘稠。 木然已久的江不闻缓缓地摩挲起指尖,把血糊开,又黏合。 大脑迟钝地转了一下,紧跟着,手又被人抓紧。 拓跋野握着他的指尖,将它放到自己的眼睛上。 “还差这个……”面前人的声音带着蛊惑,话语轻轻,一步一步地引导一样:“这个,要我还么?” 江不闻指尖微微一晃,唇缓缓张开。 一滴血从他的指尖滴落,碰上了拓跋野的眼睫,眼睫上下晃动,柔柔碰上指腹。 眼睛…… 他清隽的眉微微蹙上。 拓跋野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恍惚间,茫茫前方,好像多出了一只手,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深谷。 “江应……”拓跋野轻轻地说,“你开口,我就把它还给你。” 深谷开了一道裂缝,他脚下不稳,失足,就被那只手抓了下去。 江不闻舌头动了动,指尖更加摇晃—— ——好想看见东西。 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是什么颜色?白色是什么颜色? 什么是黑? ……好久没看见东西了。 崩裂的山谷疯狂摇晃,让他的心从沉梦中苏醒,重新地跳动起来。 薄唇颤动,半晌后,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那张唇中传来。 “还……给我。”江不闻嘴巴一张一合,说出了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阿索那小可汗面上的浓雾在瞬间分崩离析,眼底闪过惊喜,抓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收紧。 “还……”拓跋野堵在胸口的闷气猛地通下,面上露出一点疯意,紧跟着垂首,弯腰捡起短刀,几乎没有停顿,便对准眼睛扎下。 “江应,我这便还你……” 江不闻附在他眉眼上的手被移开,短刀带起的风刹那间拂过,带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麻木迟钝的大脑却好像被这风割动划伤,在这一瞬间轰地炸响,意识开始复苏。 “当——哐哐——” 房门在刹那打开,银针落地,那日苏一声怒吼。 “拓跋野,你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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