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讴闻言笑起来,“刘将军,本宫先前是储君,现在是天子,说法自然有不同,君无戏言,你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祁琛充耳不闻,“不可,我们马上就能冲杀出去,你若有半点闪失,我如何跟你姐姐交待?” 项文辞虽也不甘,还是撩袍跪下,倒提长剑抱拳道:“伯父,权力倾轧本就与将士们无干,保家卫国是他们冲锋在前,在皇城内还无故流血,不值得。谁不是家里的儿子丈夫父亲呢?大哥在西北战线,牵肠挂肚的感受您最明白,若能以我一人性命换千家团聚,这才值得。您不必担心,家姐那边无需交代,她自会明白。” 只是…… 祁琛正欲再说点什么,一骑奔马四蹄骁腾,自长街尽头绝尘而来。 “项文辞!”祁玉成厉喝一声,冲散战阵奔向门楼,尚未拔剑却浑身缠缚冰雪之气,马蹄落处绽开层层叠叠的冰凌,竟是雪落轩辕的剑意难以自控地倾泄而出。 只是没法给祁玉成一个交代。 程讴勃然作色,阴恻恻道:“来得正好。”言毕招呼周遭兵士齐齐拦住祁玉成,转而对项文辞说,“文辞,这是我的诚意,你看,我只让人拦住他没让人杀他,你大可以信我,我本也不是非得置祁家于死地,他们一走,朝中无人掣肘,我还在意什么?” 项文辞目光沉静,越过纷乱的战场望向祁玉成,他像一只穿过层云焦灼落地的飞鸟,不理解项文辞眼中的一池平湖。 项文辞问:“那又为何置我于死地?” 程讴温言道:“我是在考验你们呀。” 话音未落,项文辞翻剑横持,架于颈畔,刚开了刃的握雪剑光洁如镜,血珠尚且不覆其上,“那你以为我会被你难住么?” 祁玉成眼睁睁看着项文辞举起剑来,那人无甚起伏的音调和话里的果决,仿佛握雪剑新开的凌凌薄刃刮在他心口上,顿时如遭了当头一盆冷水,浑身凉透,骇得魂飞魄散间一头栽下马来,“不行!项文辞,你得听我的,放下剑!” 他嗓音嘶哑发颤,几乎语不成调,踉踉跄跄起身,逆着从午门内撤出的众多兵将往门内挤,无力得像滔天洪水中的一块浮木。 项文辞却淡淡一笑,以剑自刎,血溅五步,不再听他的了。 先是握雪剑落地的金石之声传来,接着看见那块碎在血泊中的翠玉坠子,项文辞重重倒了下去,白净的脸贴着地面,沾染泥土和鲜血,双眼渐渐阖拢不复生气。 祁玉成双目通红,爆吼一声,疯了一般欲扑过去,祁琛和刘恕立刻围将上来架住他的手臂往午门外拖。 “三公子,莫叫他白死了,快逃吧。”刘恕被祁玉成发狂般肘击数下忍痛劝道。 “文辞!文辞!”祁玉成还在不停地喊,一句句喊得悲愤凄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程讴见状大笑,前仰后合甚是开怀,“祁玉成!你终于也有被我夺走的东西了。痛快!实在痛快!项文辞的尸身我就留下了,这场宫变要给万民一个交代。” 祁玉成恍若未闻,或者说已失了心神,周围乱糟糟一团他什么也没注意,声音好像都霎时远去,天地间一片荒寂,周围人死死掐着他的胳膊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盯着项文辞倒下的地方,看着那小小一团蜷在地上的单薄身影,不住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 祁琛看在眼里心中酸楚难耐,紧锁眉头,一记手刀将他敲晕过去。 程讴笑容顿敛,活像另一个人,冷声说:“丞相你自幼不喜我,祁司衡拒绝投我,祁玉成干脆瞧不起我,现如今你们也不得不承认,是我站在至尊宝座之上,是我赢了。”他一甩袍袖,众将鸣金收兵,唯余他凉薄的话音辗转在染血的宫门前,“还有几个人没收拾,不奉陪了。”
第41章 涅槃 祁琛一行出城,途中仍是刘恕随行,他直言将随同丞相前往西北,报当年提携之恩,话外之音便是他也不干了。一部分御林军选择留下并归南衙,另一部分亲随则跟他一起流亡。 祁玉成一路上醒醒睡睡,精神恍惚,有时迷迷糊糊问到哪里去,有时清醒过来嚎啕大哭,但很快便会被祁琛再次敲晕。途中收到祁司衡留信,一来说在萧关等他们,二来报告了祁玉成失踪的情况。在渭州境内停脚整休时,接到天下明令,丞相罢官,太子监国,祁玉成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三公子,我们到渭州了,你先吃点东西。”刘恕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轻言细语哄过人,也未低三下四喂人吃过东西,那被哄被喂的却还不识好歹,偏开头尝都不尝。 刘恕脸色一沉将碗重重搁在桌上,数落道:“你已经被轰出京城了!相府被抄,你已经不是世家公子了!还耍脾气呢?” 祁玉成无动于衷,只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刘恕又说:“男儿大丈夫,征战沙场,铁血万里,见过多少生离死别,亲手送过多少弟兄,如果都像你这样一蹶不振,还打什么仗?” 祁玉成声音极低,留着声嘶力竭后的残痕,“他是我心上人。” “……”刘恕一时哑然,活了三十多年他也未有过一个心上人,他悻悻坐在一边,不知道如何劝慰,幸好祁琛没多久就进门来,端着碗药搁在桌上。刘恕抓住时机溜出门去,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低沉到不敢作声的氛围。 “我没受伤。”祁玉成见祁琛进门仍是动也不动,硬邦邦地说。 “安神的。”祁琛回道。 祁玉成又不作声了,祁琛便枯坐陪着,守在一旁。 日头西垂,室内没有点灯,昏昏暝暝间祁琛时不时留意一下祁玉成,发现他又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脸。天黑之前他起身,替祁琛换了次药。 祁琛未受重伤,但一些细碎皮外伤仍是难免的。最后一个伤口包扎完,他跪在了祁琛的面前,“爹,让我去找文辞吧。”他红着眼睛,却已流不出泪来,“孩儿无用,经不住生死离分,没了他,命已没了半条,我一个人都留不住,还妄图济什么世?” 祁琛不置可否,只偏开视线不忍看他。 “这一去,也便是存了死志,都不必等我了,爹和二哥二嫂碰面后尽快往北边去。”就像项文辞陈词时那样,祁玉成跪得笔挺,形容却显得孤寂,“只是爹娘白白养育我一遭,未能尽孝,来生当牛做马玉成势必报答,若是爹心里憋闷,就揍我一顿。” 又过良久,室内渐暗,物事已辨不太清,祁琛低缓开口道:“当初让他进京就是错的。”他恨得几乎要把银牙咬碎,“他是你的死士!为你死是他的天职!我告诫过他离你远点,他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为人也谨慎,不可能听凭感情驱策,你现在要死要活非他不可,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 这几日目睹了祁玉成的表现,做父亲的还有什么不知道?祁玉成此时沉默不语,他便知自己不幸言中了,恨铁不成钢地一脚踹在祁玉成肩膀上,“你这混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祁琛转回头看见祁玉成不知悔改的凌厉眉眼,蓦然想起了故人,长叹一声,哀哀道:“也罢,知己难寻,你且随他去吧。”而后他缓步出了房门。 祁玉成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苍老的背影,他忍着喉间的哽咽,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三下。 晚间刘恕巡防回来特意去看过祁玉成,他桌上的药喝得精光,饭却碰也没碰,而他人已没了踪影。 渭州天已寒凉,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祁玉成骑着马跑了一夜,牵缰的手被风吹得冰凉,身上却冒着腾腾热气。曙色将至,祁玉成便寻了一处山坳,将马系在路边吃草,他和衣在林间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已然变天,下起了雨。他跃上树梢,遥望京中众生往复,似乎谁都不因昨日的一场动乱和他人的死有所变化,该如何营生还将继续如何营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效忠谁不是效忠呢? 入京前祁玉成在一间山腰的酒馆点了两道菜一壶酒,菜上了桌他仍转头看着窗外逐渐密织的雨幕,半晌提了酒壶回到雨中继续赶路,饭菜未动一口。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孤独的时刻,从前茕茕孑立少年时不觉烦忧,突然一个人在他的脑海里占据了小小一块,数载光阴,蚕食鲸吞开疆拓土,不知不觉就成了命中常客,一朝被戛然裁去,心里便空了。 祁玉成弃马入城,他喝得目酣神醉,散尽身上银两钱财,全部打发给了沿路乞讨的,宵禁后便候在东宫后巷的墙根下,垂着头淋雨,活像一尊石像。夜深人静,更夫敲响梆子,子时已至,他便提着酒坛,肆无忌惮翻过院墙去。 是夜,雨始终淅淅沥沥,除却水声沿着屋檐淌过,东宫内似乎格外寂静,直到一道人影大剌剌穿过院落,不多时幽暗处便传来时轻时重的闷响,细看之下三三两两的尸身倒在步道边,地面上血水蜿蜒。 许是来人杀得不尽兴了,他站在庭院里,抱着酒坛猛灌一气,醉醺醺的唱调伴着悠悠脚步声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响在了东宫偏厢院中,“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①。” “什么人!”两个值夜的侍卫率先循声转过回廊,先后脖颈一凉,接着热血狂涌人头落地。 “不然绝粒升天衢②。”祁玉成仍是大摇大摆走在廊下,口中唱着词,遇上一人便杀一人,“不然鸣珂游帝都③。” 当东宫的夜巡宿卫听见响动匆匆包围过来,祁玉成已走到正房前一脚踹开房门,正撞上程讴伏在一个女子身上,他扭头一看是祁玉成,当即火冒三丈,冲门外众兵士喝道:“杀了他……” 话未说完,祁玉成扬手一酒坛砸在他头上,他便从床上滚了下来。 床上的女子已被程讴折腾得奄奄一息,觑机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祁玉成看似酩酊大醉,眸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沉凝,他二话不说,心无旁骛默念剑诀,在这一刻心中极为安宁,想着不多时就能与项文辞团聚,一颗通明剑心淬满未竟之愿,剑出云影飘渺,此乃竹缘剑法最后一式,凌云寸心。 程讴翻倒在地防不胜防,这一剑凌尘,直刺他腹部,没至剑柄。 祁玉成冷冷笑了一声,手腕拧转,誓要取他性命。 程讴满口鲜血,怒吼道:“你还敢回来?!” 祁玉成欲再给他一剑,舞枪弄棒的众人终于围了上来,阵型看似散乱,下手却都极有章法,应是太子妃的娘家,原梅家镖门的人。 一时间刀剑加身,祁玉成招架不住,硬生生挨了一下又一下,只好拔剑后退,不甘心地掷出火折子,就着程讴劈头盖脸的酒水想烧死他。火焰自衣袍腾起,程讴捂着伤口痛苦不堪地歪倒在塌边,周围人又慌忙冲过去扑打灭火,高声嚷嚷招呼人过来给程讴止血,祁玉成趁乱一跃翻过院墙,逃出重围,抽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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