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公用方巾替靖安帝擦去手上多余的药粉,将他的手臂放进被中,刚准备告退,又被靖安帝叫住,“玉成关了这数日,怕是要怨朕了,明日把南海贡的堇青石给他拿一枚去嵌剑鞘。”靖安帝略一沉吟,改口道,“两枚吧。” 再说项文辞一袭黑袍不声不响走出宫城,把靠在城楼下的祁封吓了一跳,“公子!你可算出来了,三少爷又派人来了趟,说再过一炷香时间你不出来就带人杀进宫去。” 项文辞见他急吼吼的样子有点好笑,“我若是在宫中遇到什么不测,谁来也没用,你只管扛着他跑就是了。” 祁封翻了个白眼,哧道:“三少爷你还不知道?恐怕就是把他扛出几千里他还会自己跑回来的。” 项文辞笑笑翻身上马。 回了相府,祁琛还在前厅,项文辞跟祁琛略作回报才回了西厢,隔着老远就望见两名全副武装的御林军。祁玉成房中灯火未灭,料想也在等他。 项文辞佯装回房,实则前脚关门后脚就翻窗而出,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了祁玉成卧房的窗下。他左看看右看看那该死的老旧木窗稍一推动便会嘎吱作响,只得忍着心下泛起的恶心劲儿学着猫叫了一声。 隔着窗的人全然没有谨小慎微的自觉,听起来祁玉成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窗前,“文辞,是你吗?” 项文辞贴着窗低声说:“你小声点,两个守门的大哥精神着呢,事已办妥,莫操心了,你早些休息吧。” 祁玉成头次乖乖听了项文辞的话,悄声说:“好好,我小声点,你没事吧,先别走,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 项文辞急忙制止,“窗子开不得,窗轴一动就响。” “不行,我要看。”说时迟那时快,祁玉成一指头捅穿了窗户纸,又呼啦啦将窗纸撕了大片,两个无可奈何的御林军只好装没听见。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隔着捅破的窗户纸,祁玉成看见浅淡月光洒在项文辞脸上,他头发微微散乱,看起来历经车马颠簸,又在林间风餐露宿多日未得好眠,脸微一侧祁玉成又注意到他脸颊上不算明显的巴掌印,立时心疼得不行,当即炸了毛,“谁打你了!我去剁了他的狗爪子,是不是程讴?还是王湛?他娘的,好大的胆子!” “行了行了,我自己挠的,你别嚷嚷。” 项文辞伸手穿过破窗去捂祁玉成的嘴,碰到他温软的唇,回想起那灵巧唇舌在身体上留下的触感,项文辞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不及他撤开手,就被祁玉成一把捧住,拢着他的手背,贴在自己侧脸上,“你挠脸做什么?让祁封给你取点井水敷着。这几天累坏了是不是?灶房里温着粥,饿了去吃些。”说完他仍不撒手,拇指摩挲着项文辞的手背颇有点揉香弄影的缠绵,“但我实在舍不得放你去休息,不让你休息我也舍不得。” 项文辞的脸颊渐渐比挨了打还要红,“几天不见,你怎么这么肉麻了。” 祁玉成盯着他躲躲闪闪的眼睛,带着怯意翕张的睫羽将幽微烛火划出蝶翼状的投影,他抿着唇,低着头,鼻尖、鼻梁、眉心都让祁玉成魂牵梦萦,让他想起喝下名为欺云的美酒,眼前便只此一座想要征服的山峰。 祁玉成还想说你的私心是什么?那日为何若无其事走了?后来有没有后悔?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项文辞却受不住他灼灼目光下的压力,局促道:“你……你别看了,我要去睡觉。”然后用力抽回手落荒而逃。 祁玉成窗前一空,这才切实感受到郁勃的思念。 他想项文辞身体里的温度,想他骨节用力时泛白的样子,想他绷着纤修的劲腰,想他的一颦一笑,想他冷冰冰看过来时眉峰的弧度。 祁玉成统统得到过。 他这样想着,站在残破的窗边,右手缓缓抚上心口,把沸反爱意抚平,酿成静夜里不可多得的成真美梦。
第39章 鸿门 项文辞坐进浴桶时,心脏仍在狂跳,他虽不敢平白揣测,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祁玉成对他的依赖。祁玉成像个泼皮般试探纠缠,逐渐越界,而在自己的百般纵容下,现在连底线也溃散无遗。项文辞暗叹口气,心想在他娶妻生子前只要他不厌弃,就能多贪享一时在他身边,毕竟心中执念终究放不下,若是重来一次,恐怕结局无改。 他沐浴后,擦着湿淋淋的发,持剑出鞘,从雪亮的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随着一滴水珠滴落剑身,倒影竟如同投在水面般颤了颤,仿佛平湖生波,漾开涟漪。 项文辞欢喜极了,捧着握雪剑看了又看,最终收起来枕在身边睡着。 一觉未睡到天亮,寅时待旦,他的房门却被敲响。他披着衣袍起身,推门就见祁琛形容憔悴,愁眉不展,“文辞,我知你此番辛劳,但现下情势所迫,劳你跟我进宫一趟。” “是。”项文辞二话不说,迅速穿衣束发。 “陛下病重,夜里突然不好了。” 项文辞一怔,急道:“晚间还好好的,虽说气力有亏的样子,但没严重到如此地步。” 祁琛横眉冷凛,“我疑心是人为。” 项文辞脊骨一寒,若是如此,嫌疑最大的只有两人,东宫之位受到威胁的程讴,还有闯进后宫独自见过靖安帝的项文辞。 “我让你师叔去守着三殿下了,如若程讴要下毒手,知情的就一个也不会放过,虽说三殿下知道的不多,程讴却不会管这些。” 项文辞匆忙跟着祁琛出门,靖安帝许是命人封锁了消息,整个宫禁整肃静谧,丝毫看不出暗流汹涌的痕迹。 到得乾元宫前,层层垂帘厚重仍旧挡不住浓郁的药味,祁琛直直冲进殿内,项文辞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伯父,我就不进去了,在此处候着。” 祁琛知道他意图自证清白,于是点点头独自进去。 靖安帝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一下比一下微弱无力,祁琛跪倒在床前时靖安帝想开口说话,却始终声音低缓如隔着棉絮。 祁琛附耳靠近去听,才隐隐能够听清,靖安帝费力挣出的一句话,“你怎……来了?” 祁琛心下一沉,便知是被诱进宫来,恐怕再要脱身不易。但此刻他已无心顾及自身安危,也不欲惹靖安帝焦心,只说:“臣梦见藏珠,托臣进宫探望兄长。” “她知道,朕要去见她了。”靖安帝面容称得上安详,却已看不见多少年轻时的肝胆似火。 祁琛虚虚握着靖安帝枯槁的胳膊,尽量渡去灵力,让他能轻松些。 靖安帝喑哑道:“暴乱十年,你我倾尽全力归朝,执政这五年,扪心自问也算勤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从未铺张,但凡有一粒屯粮都会先予百姓,但奈何国库亏空又逢凶年饥岁,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是于公。” 祁琛心中大痛,深吸一口气,“兄长……” “于私,你满腹经纶锦心绣口,却没能给你一个放手施为的朝堂,光是整顿早年积弊就已经耗得你一身伤病、满朝仇怨。” 祁琛眼眶中满盈泪水,偏过头避开靖安帝的视线。 “更有甚者,你祁家长子替朝廷固守西北,父子二人终年难见一面,次子入朝忠君报国,虽未开口,我却知道,一家人频频卷入争端。”他改了自称,字字句句带着遗恨与苍凉,“还有三子玉成,自幼独自留守山中,已近及冠,下山之日寥寥无几,天下之大,却少有亲朋故旧,都因是藏珠的孩儿,是我连累的缘故……为兄很愧疚。”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①。”祁琛嗓音微颤,“臣不怨悔。” 靖安帝长长呼了口气,显是命数将尽,尚有一息,“经年杀伐已矣,百废待兴,新法政推行在即,现在天下需要的是一颗宽仁之心。询儿质弱,易被他人左右,谚儿为人诚厚,若得能人辅佐,应有所成……或许本就有因果一说,我大限将至,仍是没为太子想什么,也难怪他恨我。往后,给不了你荫蔽了,你要多加小心。”靖安帝闭上眼睛,嗫嚅般说道,“我等不到冬月,玉成及冠,你可有想好为他拟的表字?见到藏珠我可告诉她。” 祁琛感受着手中温度渐失,强自压抑悲情,“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②。韫之,可好?” “甚好。” 秋风声动,延祚五年,靖安帝殁。 晨光初起,程讴骑着金羁白马带着东宫宿卫直逼乾元宫,王湛率领三千左右威卫困守午门,两万金吾卫、一万左右骁卫据北待命。 “太子殿下,如此兴师动众,意欲何为?”御林军北衙将军刘恕一杆长枪负背,居中御外,戍卫城门分毫不退。 程讴厉声喝道:“刘恕,祁琛意图谋反,父皇被挟持乾元宫生死不明,本宫与太尉大人勤王救驾清肃君侧,你倒在此拦路!” 刘恕侃然正色,心中却在打鼓,半个时辰前严公公传旨封锁宫门,他便猜测是陛下病重,现下听程讴如此一说,加之昨晚确实听闻相府的项文辞闯进了乾元宫,不知是不是行了什么歹事。刘恕决断不下,又不知程讴所言真假,只好装聋作哑,站着纹丝不动也不再搭腔。 程讴见他没那么好糊弄,头都是疼的。他人手不够,费尽口舌才撺掇着王湛出兵,王湛虽陈兵午门前,但看态度仍在犹疑。 不过他只管观望,或者打打坐收渔利的主意,待骑虎难下时,大局将定。 程讴想及此甚至慢悠悠地在前庭遛起马来。 严公公心急如焚跨进门槛时绊了一下,一跤摔在祁琛面前,“丞相,快走!太子殿下逼宫了!” 祁琛丝毫不感意外,他扶起严公公,抹净脸上的泪,轻轻拉起锦被盖住靖安帝的遗容,吩咐道:“有劳公公传信我府上,命所有人出京北上,在居延汇合,我和文辞随后就到。” 严公公看着祁琛双掌合十,随着两掌再分,一柄霜刃长剑自他灵台取出,正是当年征战十方,荡平中原的曳影剑。 “丞相!东宫数百人,午门外尚有千人,城中执戟待战的还有万人,切勿迎战,先逃出京城,其他事宜务必徐缓图之!” 祁琛手腕一抖,剑光耀目,“多谢公公,我心中有数,老夫虽有愤,也不至于拉文辞一起白白送死,我剑法体格都不及当年,但与御林军携手作战杀出重围还不成问题,只是能争取到多少时间尚未可知,只盼公公速速报信,让我族人尽快撤走。” “咱家明白,陛下昨夜留下一道圣旨,事出突然,将其藏在了乾元宫后院的太湖石下,安排了易储一事,来日回京或用得着。”严公公向祁琛和靖安帝的尸身各磕了头,从侧门惶急离去,而项文辞已杀出一条血路,将严公公放出了宫。 刘恕与程讴僵持不下,四目相对干站着,直到祁琛与项文辞冲出乾元宫,情势陡然剧变。 “抓住他们!祁琛狼子野心密谋篡位,昨夜命项文辞下毒刺杀父皇,太医诊断父皇受过皮外伤,全无中毒迹象,然而病情一夜之间急转直下。行走江湖之人必然知道,这分明是中了禄门的奇毒。皇宫大内,除了祁琛身边哪里还有禄门死士,事实证据清晰,还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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