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镇子离金陵已经不远了。视察田产的少爷孤身一人骑马来也说得通。只是为何我与他如此轻巧就相见了?我隐隐觉得此次并非我们初次见面,且往后还会有纠缠。我又该怎么说自己去金陵就是为了找他? 夜深了,我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个村子。我眼皮止不住地下沉,听着穆沧明礼貌地纠缠村民。若是我一人至此地,大抵会爬到村口大树上睡一觉。可穆少爷却硬是用金钱的力量让起先拒绝的大娘为我二人开了房门。 推门就能看见醒目的囍字贴在泥墙上。屋里东西都看着很新,床上的红绿花色的被褥也不例外。似乎知道大娘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把空房借给我们了……这肯定是人家孩子的新房啊。 大娘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不要弄坏弄脏了这里的东西,她儿子下个月就回来了。 假借女子的身份,我自然是无可非议地可以上床睡觉。可这小两口的屋里只有一床被子,除此之外只有一层薄薄的毯子。大概是想起大娘的嘱咐,穆沧明靠在墙边,终究是没把毯子铺在地上。 “你站着睡吗?” 青年皱了皱眉,紧闭着双眼,闷闷地应了一声。我看着他在墙上蹭着左右挪动,怎么也不像是适应站着睡觉的样子。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抑制住了心中的愧疚。那他就站着睡吧。 因若我坦白男子身份,不免引出诸多祸端。他不认得梳着发髻穿着裙装的我,但却不一定不认得正常打扮的我,抑或是澹台策。我又回忆了一遍为数不多的江湖相关的记忆,想起穆沧明似乎也参加了最后一次武林大比。他一定见过澹台策。如若我坦言,可能活不到拿着怀华草回去质问澹台策的那天了。 早知今日,我是不是该买些胭脂水粉来?明天趁这人没起,去村里借点来吧。多一层伪装,多一层保护。至于如何讨要怀华草,也福至心灵有了个好主意。我半睡半醒间,觉得自己果真思虑周全。 只是第二日,推门出来穆沧明看着我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你,你做了什么?” 我看了看手上的碗,学着记忆里女香客的样子温婉一笑,轻柔地说:“噢。我起得早,梳妆完帮了大娘烧火煮粥。大娘已经出门干活了,我想着你该醒了,又把给你留的那碗玉米粥热了一遍。” “你,你,你说你方才干了什么?”青年声音断断续续,美目狰狞,手指着我不住颤抖。 “烧火,煮粥。”我不明所以,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不,在这个前面……” 我恍然大悟,道:“哦!我打扮了一下,向大娘借了她儿媳妇的胭脂和黛笔。” 穆沧明一副天塌了的样子,颤抖的身子停止了颤抖,但是却显得更加摇摇欲坠。我眨了眨眼,担心地朝他走近几步。 下一秒他双眼一翻当真晕过去了。 醒来的青年还是神情惶恐,十分抗拒我的接近。我不解,问:“究竟怎么了?你身子不舒服吗?” 他颤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面铜镜,生硬开口:“姑娘不妨自己照照镜子,看看是否有所体悟?” 我接过来照了照,心中也是大为吃惊。这,这丑八怪,真是我吗?刚刚找不到镜子,我对着厨房水缸涂脸。大娘还说我化得很喜庆呢。 但说不定,这是很好的伪装!我对着模糊铜镜里花红柳绿的脸,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这妆容很别致啊,我很喜欢!” 穆沧明见我如此,也不再开口劝我,只是面色复杂地收起铜镜,紧闭双眼吸了一口气。 “姑娘自己喜欢就好。” 真有涵养。穆沧明吃过粥,去院子里牵了我们的马过来。二人闷头赶路,不一会儿沿途多了许多村镇。 我估摸着今日天黑前定能到金陵了。忽然身前的男人开了口,打断了我思绪。 “还未问周姑娘去金陵是为了什么?若是寻亲投靠一类的事,我们路上同行也算是有缘,我想着也许能帮衬一二。” 我咬了咬唇,想起昨夜想好的法子,面上挤出悲痛欲绝的神情。 “我夫君中了奇毒,有个神医告诉我需要用怀华草医治。听闻金陵城中有怀华草出现的传闻,我想着来试一试。” ---- 大家五一快乐! 周茉莉和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
第35章 穆沧明神色凝重起来,就算是面对着我乱画的一张花脸。我则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得有破绽。怀华草会不会是一种功效极为特别药材?会不会因此让他起疑心? “怀华草长在雪山之巅,又如何会在金陵城?”青年微狭的眼透露出试探的神色,“告诉你这消息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我想起观真笃定的神色与他严谨的为人,忽然福至心灵,道:“可告诉我消息的人既不蠢,也不坏。他是安须寺的佛子。” “你是观真的朋友?” “我只是拜见过佛子大人。他心地善良,为我指明了怀华草所在。”我紧张得摩挲起手指,隐瞒了与观真的私交。 我在赌,赌穆沧明认识观真。观真为人矜慎坦荡。他将怀华草的消息说得如此笃定,定是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的,而非道听途说所得。 “你的夫君,是死了吧。” 我愣住了,没能参透他话中的意思。 “怀华草,单独服用没有什么功效,不过是珍贵些的滋补药材。但若加上双鱼镜、灵石、佛手莲,还有忘情剑诀的剑谱,就可以让死人复生了。”他拉着缰绳让白鬃马停了下来,下了马,以仰视的姿态朝我伸出了手。 虽说是仰视,但他脸上神情仍高高在上,好似被俯视的人其实是我。 “周姑娘离开的时候,丈夫还未去世吧?”他纤长羽睫翻飞,自顾自说着,“逝者如雨雪,不可逆转。与其寻觅不切实际的复活良方,不如多陪陪你那身患绝症的丈夫。” 我觉得天旋地转,也不顾他伸出的手,自己翻身下马,一时也忘记了声音的伪装,抓着他的衣袖皱眉追问:“你是说,他已经命不久矣?” 穆沧明神情淡漠,用那只被忽视的手抓住了我的的手腕。 “是。那,有个早死夫君的周公子,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姓了吗?” 他把“公子”二字咬得很清楚。巨大的惶恐席卷了我。我向后退去,却发觉手腕上的力道坚固,容不得我挣脱。我急得睫毛飞快眨动,只觉得身上的衣裙都成了可笑的伪装。他,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突然看见他身后的人群嘈杂异常,似乎出了什么混乱,忙开口劝他,“你先放开我,你后面的人都往这里冲过来了!” 穆沧明一点儿也不信,清亮的眼睛就这样盯着我。然后,然后跑过来的行人撞歪了他的肩膀。趁着他稳住身形、回头观察的一瞬间,我甩开了他的手,钻进了人群之中。 该回去找澹台策吗?可,可怀华草……听他语意中的意思,那东西应当还在他手中。我躲在暗巷,犹豫极了。他人的生死,应该与我无关,我又不是他真切的爱侣。可心中堵塞,像是塞了一腔腌青梅,晦沉酸胀。澹台策,你究竟与我是何关系…… 此时抬头看向街巷,游人商贩都散开到远处,一道靛蓝身影如游云,长剑贯虹,对上几位黑衣蒙面长袍者。 我眼睛难以自控地追随靛蓝身影移动,看着他一招一式都泠冽锐利,泻出的剑意如江海涌波,映着苍穹烈日,显得杀意更加坦荡显著。 对面的三个长袍人皆长袍蒙面,面对如此剑招,不顾自己身上累累伤痕,只管齐心运阵止住对方的剑意。这种不顾死活的招式……我头一疼,觉得似曾相识。 那蓝衣人飞身一点,在空中翻了个身,长剑没入其中一人肩胛。我这时才发觉,他使得竟只是一把木剑。血液溅出来,洒在他衣襟前。可他动作并未停顿,眼也不眨地又拔剑刺向另外二人,行云流水地进行着杀戮。最后一人的头颅被不歪不斜地从中劈开,而他从容落地,用怀中巾帕擦着木剑。我这才发觉,此人衣袍下赤裸着一双苍白宽大的足。 我正皱眉。就算是夏日,赤脚走路也太出格了。 可就在此时,那张沾着殷红色的血的玉白面孔转向我的方向,一双清凌凌的眼射过来。 我虽没做什么亏心的事,也还是下意识转身躲进暗巷,避开他的视线。太吓人了,简直就是野兽的眼睛,恨不得将我拆骨入腹。不,不是寻常野兽,寻常野兽的眼睛不会有如此浅层镇静的伪装。是兽王,孤独的兽王,盘踞在洞穴里的毒蛇。 ...... 再探出头时,蓝衣人已经收回了视线,与穆沧明似乎交谈起来,随即二人一齐消失在人群中。商贩都回来了,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货物。我慢慢走出小巷,走向被人群包围但仍躺在地上的三具尸首。 三人死状凄惨,但露出的眼却并不痛苦,甚至是平静安宁的。黑衣缠身,腰间一条仃伶细红线,袍边滚银边……我皱眉,想起那个自称采月的女人。她也是同样的打扮。 此时似是官府的人过来了,领头的人吩咐两个下属把他们蒙面的黑纱扯开。我低头从围观人群里看去,这三人面上皆是赤红纹面,纹着晦涩文符。我呼吸一滞,眼前恍惚是满地血色的安须寺。心中恐惧卷上来,这附近是否有他们的同党?我挤开人群,快步离开了街市,不顾身后人的叫骂。 ……可当我走出很远,步子却一下顿住了。安须寺的血案,不就正与地上三人疑似有关?可我究竟要如何是好。怀华草没拿到,凶手也没眉目。难道我要回去看看澹台策?还是找穆家公子?又或许,打探打探那个蓝衣人的消息去寻他…… 是向澹台策问清楚一切,还是执意找出怀华草救他一命,又还是为安须寺众人讨一个安息。三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却对自己仍旧一无所知。 咬了咬牙,我还是换了身行头趁着夜色来到了一处府邸高墙外。 不用穿裙装,我动作利索许多,翻墙上头便踏上屋顶一间间看过去。 掀了六块瓦片,我终于看见了穆沧明的影子。他换了一身葱绿的衣裳,坐在屋里左手执笔,右手执算盘,桌上放了许多本册子。他打着算盘,似乎感到厌烦,甩了一本册子到地上。可他似乎觉察到自己不该如此暴躁,从怀里抽出一张帕子,用它捂着脸深呼了几口气。半晌,他撤了帕子,开始把视线落回那本桌底的本子。终于,他又把本子捡了起来继续打算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大概在算账吧。不过那手帕…… 撑着眼皮看这位少爷打了半天算盘,终于看到他有了大动作。穆沧明唤了小厮进来添水,等热汤在浴盆中时又遣退了他们,独自褪了衣衫迈进了氤氲水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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