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默默地在心里划去“送礼物”一项。 他正色道:“并非皇上想的那样。臣要献上的,是各州总督的赠礼。” 他让下人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送进来,各种剔透晶莹的珠玉把暖阁照得十分亮堂。 燕云潇放下茶盏,面色渐沉:“这群蠹虫。” 他磨了磨后槽牙:“朕的寝宫都没那么多珍宝呢。” “这些对于地头蛇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林鸿道,“这些人的名字,臣已经替皇上记下了,等年节宴后,便让他们狠狠痛一痛。” 燕云潇拿起那颗翡翠白菜端详着,道:“丞相已经有想法了?” 林鸿道:“从去年开始,北边边境和西边边境上便小摩擦不断,今年的军费比去年涨了近乎一半,明年还要涨。户部做明年的财政预算时,将军费定为三百万两银子,这笔钱便让地方上拿。” “不够。”燕云潇将翡翠白菜放回去,问道,“丞相可知,这颗翡翠值多少银子?” 林鸿道:“翡翠向来是玉中之王,这一块成色又极好,白菜为整块翡翠雕成,怕是价值连城。臣估计能值十万两银子。” 燕云潇嘲讽地一笑:“十万两?不不不。上好的翡翠向来有价无市,更别说这样浑然天成的一块,朕看来,怕是值十万两黄金。” 林鸿略微吃惊:“皇上是说,这么一颗翡翠白菜,便值一百万两银子?” 燕云潇冷冷地一笑:“所以,只让他们拿三百万两军费,怎么够?” 林鸿立刻道:“皇上觉得该如何?” “江南练水军,南方修驿路,北方修皇陵,西域开商路,都要他们拿钱。”燕云潇起身,负着手缓缓踱步,冷声道,“朕的年节宴岂是那么好赴的?肥羊落入朕的手中,还有跑了的道理?要么刮下一层皮,要么刑部蹲大牢,看这些大人们怎么选了。” 燕云潇转身,勾唇一笑:“丞相记住了,要让他们痛,狠狠地痛,不然别想离京。京城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林鸿肃然道:“请皇上放心,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燕云潇走到他面前,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轻笑道:“这才是丞相该做的事,学什么抄诗,酸死了。” 林鸿:“……” “朕需要的,是替朕分忧的股肱之臣,这样的人才配站在朕身边,共看这万里河山。”燕云潇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林鸿的手背,“丞相快快收起那些小手段、小聪明、小情趣,专心于正事,莫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待。” 手背上的温热触感让林鸿颤了颤,随即惆怅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皇上心中只有政事,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他心中清楚,皇帝说的是对的。风花雪月的小手段不会打动帝王的心,只有政事上的天赋和手腕,以及为朝廷为天下的贡献,才能让皇帝高看一眼。 林鸿想到礼单上那些肥羊,想到皇帝交给他的任务,心中磨刀霍霍,斗志满满,沉声道:“谨遵皇上教诲。” 燕云潇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朕的好丞相。” 他说着,随手打开桌上不起眼的黑色盒子,里面放着五十万两银票,丝毫不惊奇地道:“这也是那些肥羊送的?” 林鸿道:“是。” 燕云潇笑道:“丞相似乎刚刚好欠朕五十万两银子,这下算是将功补过了。” “不算。”林鸿脱口而出道。 燕云潇挑了挑眉,望着他。 林鸿解释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珍宝和银钱本就是皇上的东西,臣此举不过是物归原主、借花献佛罢了。” 燕云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丞相似乎很不想还清欠朕的债。” 被戳中了心事的林鸿顶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老脸,恭谨地一笑。 燕云潇却没再追究,揉了揉肚子,往外走去,道:“吃撑了,陪朕去看看小枣吧。” 一阵淡淡的香风飘过,撩得林鸿心弦乱颤。 小枣。 全天下那么多人,也只有他和皇帝两人知道小枣。 而且……皇帝主动邀他散步。 刚被训斥了一顿的林鸿顿时觉得…… 他又可以了。
第40章 腊月二十九,城门簌簌飘雪。 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城门,守卫检查了轿中人的度牒和文书后,恭敬道:“总督大人,请。”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车内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保养得油光水滑,一双手肥胖白净,没有一丝皱纹。 此人正是湖州总督褚开平。 他掀起车帘向外看着,嘴角挂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京城,真好……” 目光向后一扫,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褚开平喊道:“李兄?” 几十步开外,一辆马车中探出个脑袋,惊奇道:“褚兄?” 褚开平命马车停下,向后道:“李兄不如与小弟同乘一轿,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叙叙旧情。”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此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官服,一脸穷酸愁苦。正是江州总督李宣。 李宣上了褚开平的马车,拱手道:“几年不见,褚兄越发相貌堂堂了。” 两人当年是同科进士,又在同年外放,这些年来书信不断,关系密切。不久前,两人还写信讨论过年底进京一事。 “李兄也不赖嘛。”褚开平笑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李宣叹了口气:“不瞒褚兄,小弟实在是心慌啊。” “莫非李兄还在担心此行有危险?你就放宽心吧。”褚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相爷给了我准信,召咱们一齐入京,不过是皇上想见见我们。此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宣仍是一脸愁容,虽然他也得到了相爷的准信,但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么——褚兄觉得,皇上为何想见见我们?毕竟召二十三州总督一齐入京,还是燕朝开国以来头一回。” 褚开平耸了耸肩,提壶倒了杯茶水:“李兄喝茶。召我们入京还能是因为什么?小皇帝闲得慌,玩男人玩腻了,一时兴起呗。” 李宣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褚兄慎言!” 褚开平知道李宣此人最是胆小,便笑着道:“怕什么?几个月前,皇帝对相爷下手,又是罗织罪名又是通缉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乖乖把相爷放出来……这说明什么?朝中的话语权在相爷手里,有了相爷的担保,你还怕小皇帝把咱们怎么样不成?” 李宣战战兢兢地道:“你忘了金銮殿的血腥巨案了?据说那天遍地人头,血堆了一尺深啊!”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 “金殿杀妖后”的故事早已流传全国,被编成故事,广泛流传于话本上和说书先生口中,李宣就不幸读过这样的话本。 话本上的插图栩栩如生——遍地人头下饺子似的滚来滚去,苟活着的官员们瑟缩在角落里。而汉白玉宫阶之上,满身鲜血的皇帝执着剑,阴森森一笑,露出扭曲的鬼面和沾血的獠牙…… 之后李宣但凡做了点什么亏心事,青面獠牙的皇帝就会来他梦中索命。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褚开平“切”了一声,轻蔑道:“杀几个人皇帝就厉害了?杀人是懦夫的行径。也只有京城那些百无一用的文官,会被几颗人头给吓到。皇帝要是想着像收服京官那样收服我们,也未免太异想天开。” 李宣惊恐地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褚开平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语,忙转移了话题:“褚兄春风得意,看起来有喜事?” 褚开平闻言,得意地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压低声音道:“此番我们兄弟一前一后进京,可年节宴后,我便不能陪李兄一同出京了。” 李宣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问:“褚兄会留任京城?” 褚开平笑道:“相爷已给了我准话,户部右侍郎年岁已大,不日便要致仕。”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虽然嘛……位置不算高,但能离开又热又穷的湖州,我还是勉强满意的。” 李宣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外放的人谁不想留任京城?他家夫人想一睹京城繁华,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去走门路。他给相爷送了厚礼,可是并无回音。 正说着话,宫城到了。 “走吧李兄,先去拜见皇上。” 两人下了马车,往宫墙内走去。 皇帝正在暖阁中办公,经太监通报后,褚开平先进去觐见。 李宣心绪不宁地在外候着。 此次为了留京,他给相爷送了价值连城的厚礼,怎么褚开平得了准话,他却连个口信都没有?此事办不成,回江州非得跪烂搓衣板不可。他越想越急,只想着觐见完后赶紧去一趟相府。 不到一盏茶时间,褚开平就满面笑容地出来了。 李宣忙问:“褚兄,皇上如何?” 褚开平笑道:“皇上嘛,年轻,天真烂漫。” 太监传李宣觐见,他忙正正衣冠,恭谨地低头进去了。 褚开平望着暖阁大门,想到皇帝方才的言语,轻轻一笑。皇帝拉着他问湖州可有什么出名的美人,又问湖州的美食和美景,没一句正事。 褚开平摇了摇头:“难怪。” 那边的李宣低头敛目地走进暖阁,跪下行礼。 一双黑金色龙纹靴停在他面前,随即,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起来吧,不必多礼。” 李宣鼓起勇气抬起头,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呆了呆。看了许多话本插图,没曾想皇帝竟然是如此俊美的年轻公子,李宣一时间忘了起身。 燕云潇疑惑地一挑眉:“李大人?” 李宣回过神来,起身起了一半,目光扫过一边的桌案,他浑身剧震,腿一软又跪了回去,砸出“咚”的巨响。 那、那那不是他送给林相的翡翠白菜吗?!怎么会出现在皇帝的桌子上? 他为官二十多年,一直谨小慎微。这回夫人逼他立了军令状,必须走通门路调回京城,他才铤而走险,给掌权的林相送了这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白菜。 可……为什么会在皇帝这里?! 这纹路,这色泽,就是他送的那块没错! 一瞬间,李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别想活着回去了。 燕云潇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冷笑,面上却疑惑道:“李大人怎么了?” 李宣腿软得跪不住,跌坐在地,颤颤巍巍道:“臣……得见皇上尊颜……激动……难自抑……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对一旁的太监道:“扶李大人起来,倒杯茶给他压压惊。” 太监把李宣扶到旁边的椅子上,李宣僵硬着脊背,只敢坐个角。捧着茶盏的手剧烈颤抖,盖子与杯子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在安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95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