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一些未处理的文书,下面压着厚厚的一沓宣纸。 燕云潇随手抽出来一看,顿住了。 一整沓都是画,画中是他。 没有用任何多余的色彩,整张都是淡淡的水墨勾勒。显然画者对于笔下的人熟悉无比,连右耳耳骨上的弯月耳饰都描摹出了细节。 燕云潇一张张地看过去,御花园、金銮殿、寝宫、朔山崖底、暮春灯会、相府书房…… 他或是笑着,或者怒着,或是神色淡淡,但更多的,只是一个背影。 像是画画的人已习惯了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 燕云潇饶有兴致地翻看着,那些神情鲜明的画,他自己都颇为吃惊。原来他笑起来时、生气时,竟是这副模样么? 厨房中飘出炒菜的香味,燕云潇把画放回原处,看了一眼厨房中林鸿的背影。 “老狐狸。”他磨了磨后槽牙。 怎么不继续画那些隐晦的珍珠了?心事一被戳破,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戏他了? 燕云潇不解气地又说了一句:“老狐狸。” 低头一看,小狐狸正坐在他脚边,无辜地盯着他。 燕云潇微笑道:“不是说你,你么,你是小狐狸。他——”他冲厨房抬了抬下巴,“那才是老狐狸。” 小狐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燕云潇的目光扫过火炉旁的狐狸窝,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望向狐狸窝,满眼不可置信。 要是他没看错的话,窝里是他放在这儿的一件便服吧? ……难怪小狐狸这么亲近他呢,原来是早已熟悉了他的味道。 小狐狸见燕云潇盯着窝,欢快地跑进窝里去,前爪抱起一只袖子,贴脸蹭了蹭,冲着他软软地叫。 燕云潇神情复杂。 厨房中,林鸿正蹲在地上往炉灶中加柴火,见燕云潇进来,忙道:“皇上怎么过来了,当心呛着。” 砧板上是切得整整齐齐的方块状南瓜,燕云潇走过去拿手指拨了拨,状似不经意地道:“那狐狸好像很喜欢朕。” 林鸿一笑道:“臣早已说过,谁能不喜欢皇上?” 燕云潇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林大人在说这话之前,还是先把窝里的衣服藏起来吧。” 林鸿一愣,随即失笑道:“抱歉,一想到今日有机会见到皇上,臣简直高兴得失了理智,连连疏忽犯错。” 这些天为了劳作方便,他穿着件粗布葛衣,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精壮的肌肉,额头上沾着点黑灰,像是最普通的一位农夫。 燕云潇道:“朕的衣服,可是价值千金的。” 林鸿道:“这些天一共摘了皇上六十八个萝卜,共值六十八万两银子,加上一件衣服,就凑个整,七十万两,皇上觉得如何?” 燕云潇想到相府那穷酸的样子,轻哼道:“林大人还得起吗?” 林鸿笑道:“臣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还,接下来每月的俸禄都上交皇上,用来抵债,可好?” 燕云潇惊奇道:“朕富有天下,要你那三瓜两枣的俸禄做什么?” 他说完便往外走去。 林鸿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臣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皇上该被天下所有人、所有动物喜欢,所以才做了那个窝,请皇上不要怪罪。” 燕云潇脚步微顿,身影消失在门口。 冬日围炉而坐,属实是一桩乐事。 小油菜清咸,南瓜香甜,开胃又下饭。许久没吃过这样的家常菜,燕云潇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非常满足。 自他第一次在这里种菜起,就希望把地里的菜做熟。为此他命小邓子去学做菜,可学了半年,这位昔日在蓝卫中排名第五的高手,依然只有五成把握能生上火,还有一次烧掉了厨房。 他盼了好多年。 燕云潇端着林鸿给他沏的野莓山楂露茶,靠在榻上烤着火,小狐狸趴在他脚边。 他这些天太忙,少有午睡的时间。此时吃饱喝足,不由得困意上涌。 林鸿从他手中拿过杯子,抱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又将炭火拨得更旺,温声道:“皇上这些天累着了,睡一会儿吧。” 燕云潇向来是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人的,但林鸿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他眼皮一沉,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半睡半醒中翻了个身,手臂伸出毯子,搭在小榻边沿。 立即有人用手背探了探他臂上的温度,似乎是觉得太凉,便用双掌拢住他的小臂和手,等皮肤温暖起来后,轻柔将他的手放回毯子中。 然后很轻地掖了掖被角,将他一缕散落的发别到耳后。 燕云潇没有睁眼,刚睡醒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什么结果?” 燕云潇依然闭着眼,轻声道:“一份感情,付出了,总归是想要回报的。” 林鸿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反倒是一笑问道:“那皇上为何让臣来此处?这地方虽然不是非常隐蔽,但总归不是谁都能来的。这是否说明,臣在皇上心中,与他人有一丁点的不同?” 自雷雨夜倾吐心绪后,林鸿便不再压抑心中的情感,言语和行动都直白起来。 炭火发出毕剥的轻响。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燕云潇睁开眼睛,沙哑道:“因为我不明白。” 他坐起身,斟酌着词句,慢慢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感情,不相信话本中矢志不渝的爱情,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这样对我。” “所以皇上之前是不相信,现在是相信却不明白?”林鸿把早备好的温热茶水递到燕云潇唇边,笑道,“这么说来,臣不算是在做无用功嘛。” 以他的聪慧,自然猜到了两个月前那场通缉,不过是皇帝对他的一次考验。 燕云潇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茶,望着他。 林鸿正色道:“皇上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报的感情,是因为皇上小时候被奸人所害,没有人好好保护皇上。若皇上能给臣一个机会,臣会让您慢慢相信,世上确实有这样的感情。” 小狐狸趴在燕云潇腿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燕云潇摸了摸小狐狸光滑的皮毛,抬眸静静地看着林鸿,重复道:“我不明白。” 林鸿轻轻一笑,道:“种下一棵树,不是为了十年后能乘凉,看着树抽条长高,也是一种乐趣;寄出一封书信,不是为了收到同样的问候,思念已传达,便已然无憾;登高不是为了望远,读书不是为了深刻,仅仅是动作本身,就已是无限的乐趣。对于美,总该有些超越功利的眼光。” 燕云潇沉默地看着他。 林鸿迟疑了一下,挪过去坐到榻边,试探地握住了他的手。燕云潇轻轻一缩,却没有挣开。 “云潇。”林鸿第一次这样叫他,轻声道,“只要能在你身边,看着你,照顾你,帮助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我不要任何所谓的回报,也不在乎所谓的结果,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吗?” 燕云潇被这称呼惊了一下,皱眉道:“我是男人,不需要另一个男人的照顾。” 林鸿道:“是。臣失言了。” 说着,他拿起一块栗子糕递到燕云潇嘴边,燕云潇心事重重地吃了下去。林鸿又喂他喝了口茶,接着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唇角。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燕云潇伸了个懒腰,收起沉郁和疑惑。 他笑吟吟地道:“朕如此年轻,林大人这老牛,想吃朕的嫩草不成?” 林鸿面不改色道:“老男人会疼人。” 燕云潇道:“朕爱风流浪漫,林大人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林鸿诚恳道:“臣可以学会如何‘浪漫’。” 燕云潇挑了挑眉,道:“那林大人便放马来试试吧,看什么时候能捂热朕这颗冰做的心。” 林鸿一愣,随即灿烂一笑:“多谢皇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 小狐狸睡醒了,伸了个懒腰,燕云潇撸了撸它的肚皮。 “林大人想必已知道了,朕令二十三州总督入京,共聚年节宴。” 说到正事,林鸿正色道:“这些总督都是当地地头蛇,多年来连朝廷也不放在眼里。现在正是他们志得意满之时,皇上想趁机杀他们锐气,年节宴正是时候。” 燕云潇站起身来:“说得是,走吧。” 林鸿跟着站起身,愣了一下:“去哪里?” 燕云潇白了他一眼:“朕在朝中忙前忙后,林大人还想在此地吟诗作画、风流快意不成?” 林鸿明白过来,皇帝是要放他出去了。从皇帝今日出现在暗道入口,他便该想到的。只是心情太过激动,一时什么也想不了了。 日已西斜,两人走出茅屋,眼前是幽森的暗道口。 林鸿从怀中掏出新的火折子,道:“皇上放心,臣这次带了两根火折子,确保万无一失。” 燕云潇想到暗道中的情景,脸色一黑。 他冷声道:“此番朕放你出去,需得约法三章。” 林鸿立刻道:“皇上请说。” 燕云潇眯了眯眼,警告道:“第一,不得叫任何奇怪的称呼。” “是。” 燕云潇又道:“未经朕的允许,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 “……是。”林鸿想了想,问道,“若是有突发情况,像火折子突然熄灭,或者……” 燕云潇重重地道:“不会再有了。” 林鸿应下,道:“请皇上说第三章 。” 燕云潇想了想:“等朕想好再告诉你。” 随即看着黑黢黢的暗道出口,轻哼了一声:“记住,朕从不走回头路。” 他转身往山后走去,衣袍在空中划过。 林鸿失笑地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翌日,林鸿恢复相职,重新还朝。 当百官看到金銮殿第一排首位那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太惊讶。毕竟这两个月,皇上发还的许多文书上仍是林相的笔迹。 最激动的当属谷源成,他简直喜极而泣,拉着林鸿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您总算回来了……下官这两个月,简直……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啊!” 林鸿以雷霆手腕清理了一批事前弹劾他的官员,重整朝廷,而皇帝竟然保持了沉默。 百官都以为林相此次还朝后要夹着尾巴做人,慢慢积攒势力,找机会东山再起。哪知他竟然嚣张得如此明目张胆。 不过几日,林鸿的势力比两月前只增不减。 林鸿搬回了相府。 虽然被御林军查抄过,但府中东西一样不少,连那两个匣子都送了回来。 非但没少,还多了许多古董摆件、珍贵盆景。 林鸿看着太监们一件一件地往府中搬摆件。 小邓子道:“相爷,皇上让奴才转告您一句话。” 林鸿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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