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幼儿啼哭,她叫人抱过兰少羽那才满周岁的女儿爱不释手地逗弄:“好久没见太子舅舅了吧?若是舅舅动作快些,说不准来年便可以给你生个表弟了呢。” 兰少羽总算钻到个没人敬酒的空子,端杯靠到云珩跟前:“你们俩这可真是,好事多磨啊。指婚这都几年了才定下日子。怎么,看你这小脸煞白,还将近两个月呢,这就开始紧张了?放心,成婚也就是那么回事,你看我,眨眼孩子都两个了。哎你倒是喝呀!” 云珩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食指沿着空盏的杯口打了半个圈,不置一词。他抬头环视过满殿热闹,而后将目光落在方淳容身上,所有人都在得意忘形,可她没有。 她一定知道嫁入皇宫便是余生空庭寂寞,如履薄冰。 她与自己一样,身不由己。 散宴后,云珩主动上前扶住瑞和帝的手肘,示意郑公公退到一旁:“父皇,我送您回去。” “也好。去御书房吧。”瑞和帝难得不吃他示弱这一套,不着痕迹地撇开了他的手。 云珩知道他没喝多,他从来节制,轻易不会醉。 “父皇,请收回成命。”才进御书房,云珩便噗通一声正跪在地,“许是儿臣愚笨,钻不出牛角尖,总还想着有个两情相悦的知心人在身边共度。儿臣自问,从小到大,克己勤勉,不曾有分毫懈怠。许多事,父皇要儿臣以大局为重,儿臣便也忍气吞声不计较。所以,这次就算是云珩不懂事,恳求父亲,能容儿臣任性一次……”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满怀乞求地抬起头,恳切地看着自己的生身之父。 “你们,都先下去吧。”瑞和帝合上眼皮缓了半刻,长叹一口气。 眼见着是要出事,奴才们原本就恨不能变成个虫儿鸟儿的,生怕受牵连,闻言如蒙大赦,赶忙猫着腰消失在主子们眼前。 云珩静静跪在案前,难得真诚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没有佯装出一幅隐忍可欺的样子。 “云珩。”自六年前登基,瑞和帝便不再唤他名字,只叫他太子,甚至不若那些近臣亲近,“你要任性是么?好,今日朕便容你任性一次,你不喜欢方淳容,可以。这满朝的王公宗亲,府上待字闺中的女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任你挑,你想娶哪个,朕便做主,遂你的心。” 云珩一怔,咬紧牙关低下了头,他要的,不能开口。 瑞和帝无奈苦笑,瞪着他的目光愈发凌厉起来,一只手捏着桌沿,指节发白:“挑不出是么?那好,朕还能再退一步。整座京城,只要家世干净,祖上清白的女儿家,你挑一个你喜欢的。若是出身低,朕可以抬举她全家,让她能与你相配。”瑞和帝耐心地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沉默不语,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也挑不出,是么?你……你以为,晞耀宫门一关,你与叶书绫那档子事,便无人知道了,是吗!” 龙颜震怒,隔着紧闭的窗子,鸟儿惊起,扑打着翅膀,远离是非之地。 云珩心跳似乎停了一瞬,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冷汗蹭得窜满后脊。 他不是没想过风声会走漏,所以才特意安排了云璋到晞耀宫来听少师讲学,如此一来,阿绫常伴左右也算师出有名。 可他没想到,父皇听闻此等传言,居然耐心隐忍到今日才发难。 “你给朕!抬起头来!”瑞和帝高高在上惯了,从不屑将怒火这样直白地发泄出来,他总是淡淡几句话便左右一人,甚至一族的生死荣辱。可今日,他似乎久违地找回了些身为人父的无奈。 云珩抬起头,注视着怒发冲冠的父亲,知道一切都无可隐瞒。 也好,那就不瞒了,反正纸不能包火一辈子。 “父皇……明察秋毫。”他反倒平静下来,将事情直接认下了,“儿臣,的确与叶书绫两心相悦。所以,虽不能与他谈婚论嫁,但也不愿另娶他人。方淳容乃难得的才女佳人,儿臣不愿辜负她一生,所以斗胆,恳请父皇收回成命,云珩日后必将加倍勤勉,不负……” “两心相悦!”仿佛实在听不下去,瑞和帝猛一扬手,桌上奏折便直直飞过来:“罪臣之子!朝廷逃犯!太子殿下!你怎么敢!” 云珩呆住了。 仿佛晴空里一道霹雳直接劈到了头顶,耳畔一阵嗡鸣,以至于他未能闪掉那飞来的奏折,被坚硬的折子一角狠撞在眉骨尾处。 折页啪啦落在面前摊开来,密密麻麻的字,末尾落了睦王云璿的印信。 他拾起奏折,逐字逐句,将阿绫的身世通览一遍。 几时出生,父母为谁,几时进叶府,几时消失,又重现在玉宁的绣庄,条目清晰可见,还严谨地附上了供述之人的名录,玉宁知府,织造监督,绣庄绣娘,收租房东,甚至还有当年叶府抄家后被发卖的下人们……为了这多少年前的旧事,云璿可谓煞费苦心,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得这般详尽。 “看在你平日识大体的份上,朕一直以来,对你那些腌臜事睁一眼,闭一眼,懒得查,懒得管。”瑞和帝站在桌前,居高临下俯瞰着他,恨不能一脚将他碾碎,“可你居然不知收敛,为了个男人,拒绝成婚!你是巴不得昭告天下,身为太子,不愿履行职责为皇室开枝散叶,而要跟一个罪臣之子厮混是么!你是嫌如今朝局太安稳了,所以留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把柄!送给有心之人拿捏!是吗!” 纵使心怀坦荡,可手中捧着阿绫明晰的身世,云珩无从辩驳。 他心里不住发颤,阿绫日后是逃犯还是清白之身,甚至是生还是死,皆在眼前这人的一念之间。 “父皇……”他思忖再三,缓缓开口,“当年,叶静远不认他这个儿子,连家谱都没添他的名字……何况叶府败落时他才刚满十一岁,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不能算是逃犯。若硬要说他是,那儿臣也脱不了干系,当年,是儿臣做主放跑他的……还求父皇开恩,不要追究一个无辜孩童的罪责……” 瑞和帝定定看了他许久,长长一叹:“朕,一念在,你年轻,血气方刚,心性不稳,此事不予计较。再念在,叶书绫身世可怜,又对你有救命之恩,对当年他逃避流刑之事,也不予追究。”他端坐回椅中,一手支撑额前,似乎极为疲惫,“所以,你与方家女儿的婚事,就按着钦天监定的日子一步一步来,无须再议。你下去吧,头上的伤,自己宣太医看看。” 云珩重重磕了个头,捏着那揭露阿绫身世的折子退出了御书房,出了门才想起自己忘了谢恩。 谢父皇留下阿绫一命。
第88章 云珩缓步穿过水榭,水中岛屿那棵二人合抱的银杏树生机勃发,那是皇爷爷的爷爷种下的,后来御书房附近几经整修,从花园变成水榭,唯独留下这一颗历经几朝的老树。 花匠说,此树名作“无心”。 云珩书里至今还夹着一片去年的落叶,是当初阿绫从他衣袍上随手摘下的。 那人感叹叶子总被当做凄清寥落的意象,唯独这银杏叶不同。 金灿灿的小扇子被他捏在指尖旋转:“殿下这是将健康长寿带回来了。” “四喜……”云珩凭栏坐,眯起眼看水中莲花开得正热闹,秾粉被烈日照透,鲜嫩欲滴。 “在。”小太监跟上一步,展袖子在半空替他遮出一小片阴凉。 “先前吩咐金匠做的银杏簪子,做好了么?” 四喜一愣:“当初不是说,赶在阿绫公子生辰前就……”他不慎对上主子失魂落魄的眼,立即低头改口,“今日那金匠不上值,明儿一早奴才就去问一问。” 阿绫先前绣披风欠下的觉,连续两个休日里一气补了回来。 天蒙蒙亮从香雪别院出发,他神清气爽赶到造办处,发觉才两日不来里头便乱得人仰马翻。他被赵大人风风火火拉到跟前:“阿绫啊,这婚书与合欢扇就由你绣吧?” “婚书?”阿绫诧异地抬头。 云琦公主这才嫁出去没多久,宫里又有喜事?算算年纪,正当年的只有云璋殿下和年方十四的云瑶公主了吧。 赵主事单手握拳敲了敲头:“哦对对对,你昨日不在。圣旨下来了,太子殿下婚期已定,今日午后你不是要去晞耀宫听学吗,到时候太子便会亲口与你说了吧。我想了想,殿下向来器重你,他的婚书,还是由你亲手来绣最合适。来来来,过来。” 阿绫脑袋里嗡的一声,却也说不上太吃惊。 他总觉得会有这样一日,只是没想到,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消息。 接过拟好的三书,低头扫过皇帝亲笔,是云珩的名字没错,太子要成婚了,定在仲秋,团圆与丰收的时节。 八月十六,万事皆宜。 “阿绫?”见他盯着婚书发呆,赵主事拍了拍他的肩催促道,“这聘书可不能拖,纳吉那日是要一同送去丞相府的,眼见着就到了,且后头流程还有许多,赶早不赶晚。” 阿绫讷讷点头:“好。那,我先去,去挑一块绣地……婚书,须得要正红……” 除却聘礼丰厚百倍,这皇家娶妻与百姓也并无太大出入,不过三书六礼,他要绣的便是这三书。 聘书为定亲文书,纳吉时用。礼书是礼物清单,纳征时用。而迎书,则是迎娶新娘的当日,由男方亲手交于女方。 他自言自语着,转身摸进了库房,也没理会背后的赵主事答了些什么。 正红,正红…… 他在满目缤纷的绫罗绸缎中一匹一匹翻找过去,光是正红的料子就不下几十种。 库房门吱——呀,一声长响,打开又合拢。 阿栎站在一旁盯着他忙前忙后好一阵子,才上前指了指那匹蝶纹织金大红缎子:“这个,我去年冬天织的,给公主拿走了十几匹。” 阿绫展开后摇摇头:“太子婚书,还需庄重些。”他摸到一块连珠龟甲文暗花绫,每一格子龟甲中还填织有四季花卉,“这个吧。珠联璧合,四季美好。” “嗯,我当然知道不能用蝶,要用什么,这上头下的文书里不都写了么。”阿栎叹了口气,“我故意的,就是看看你脑袋还清不清楚。” “……还算清楚。”阿绫抱着那匹料子想出去。 “等等!阿绫你……不要紧吧?”阿栎横一步拦在门前,“若心里实在不舒服,就去跟赵主事说一声,叫他安排别人做……” 阿绫看着他笑了笑,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没事的人一样。 “这不是早知道的事。我绣,或是别人来绣,这婚都是要成的。”他轻翘嘴角,忍不住自嘲,“何况,婚姻大事,我也没什么好送他,就这么点手艺,也算尽尽心意吧。” 说完,他绕开阿栎,独自回到绣绷前,按部就班将料子剪裁,上绷。 线也无需劳神配,一水的金银,中间绣字,左边绣鸾,右侧绣凤,意蕴夫妻和睦,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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