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少年人而已,也懂得认命么? 瑞和帝居高俯视他,大难临头,他居然还在思考。 怪不得,云珩延随了他母后那个清高的性子,却能对这样一个出身市井之人青眼有加。 阿绫有些失神。 在宫中落网,是会被杖毙还是绞死呢……好在他没有家人,不会有人受到他这个脱逃者的牵连。只不过……他还有一个云珩…… “叶书绫。”瑞和帝倏忽开口。 阿绫一惊,顿时回过神:“卑职在。” “你在想什么?说与朕听听。” “启禀圣上,”阿绫想了想,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如今还在太庙,怕是要午后才回来,卑职刚刚是在想,该不该求个恩典,能见上他一面,也算是……有始有终。” “……所以,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瑞和帝皱眉,冷声问道,“你以为,他回来了便能救你?” 最后一面……听到这样沉重的字眼,阿绫不禁一愣。 这最后一面,他该说什么?告别么?说恩情与钟情此生都无以为报?说请殿下照顾好自己?逢年过节记得替他点一炷香? 云珩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告别,势必要闹个翻天覆地,鱼死网破才罢休。 所以阿绫果断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见了。卑职微不足道,可为了此事,彻底伤了殿下的心,令他与圣上生出嫌隙,动摇朝堂,不值得。所以……”他打定主意,郑重伏身叩首,“皇上今日私下召见卑职,定是不想此事被宣扬出去,那干脆就连殿下一起瞒住。至于理由……恕卑职愚钝,还请圣上定夺。” 皇宫里秘密消失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定有一套说辞,就无须自己操心了。 瑞和帝觑眼,审视着那颗趴在地上的脑袋,似乎想看透这少年人究竟是不是在惺惺作态。 “起来吧。”沉吟半晌,他提起青玉镇纸,捋平了一张洒金宣压在一端,瞥一眼砚台中干涸的墨迹,吩咐道:“你过来替朕研磨。” 阿绫抬起头,看出他是要拟一份密令。 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怕,他起身走上前,像无数次替皇子们磨墨一般,轻车熟路提起砚滴倾倒几颗水珠,捏住墨锭,一圈一圈研磨开来。 那一双手上散发出的奇异花香气,与墨中沉香渐渐融为一体。 瑞和帝微微侧眼,少年不慌不乱,修长的手指被漆黑墨锭衬托得更显莹白,与那双清透的眸子一般,娓娓道出江南的温润与灵秀。 只站在一侧便能叫人安下心来。 实在是,可惜了…… 瑞和帝执起笔,谁知羊毫的尖才触到纸上,便听窗外阵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马儿们的嘶鸣。 阿绫打圈磨墨的手一顿,宫墙之内,没有军情之类的特许是不能跑马的…… “让开。”云珩的声音冷若冰霜。 “太子殿下稍安勿……哎!五殿下!您放手!容老奴先通报!哎!” 阿绫猛一抬头,那掩住的门扇砰的一声向两侧弹开,云珩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了御书房,面色发白,满眼的悲愤躁戾,仿佛下一瞬就要提剑杀人。 相视一刻,他们同时看到彼此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阿绫迫不及待想安慰他,又心痛地想要钻进云珩的怀抱里哭一场。 他怕死,他委屈,可他也清楚,生离死别,被留下的人最痛苦。 这人怎么就……回来了呢…… 瑞和帝微微抬眼,冷哼一声,一手照旧落笔疾书,另一手在半空挥了挥,示意其他人退下。 云璋见状也跟着奴才们一同退出了御书房,走前还掩上了门。 “儿臣,请父皇安……”云珩喘匀了气才后知后觉请安,他正跪一拜,随手将被风吹乱的马尾拂到背后去。 “请安。”瑞和帝半抬起眼睛瞄他,“看你这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说是来要了朕的命也不为过。” “……儿臣不敢……” “你不敢?”瑞和帝冷笑一声,“朕摆家宴你敢不来,让你去思过,你敢提前回来,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 云珩本该在太庙跪到晌午的。 可一大早,云璋便风风火火大呼小叫地闯了进去。 见他还老老实实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五殿下心急火燎上手抓人:“太子哥哥!别跪了!快跟我回宫!” 今天是第三日,云珩每日早晚都要在蒲团上跪满两个时辰,要诵经礼佛,要忏悔思过。跪到这会儿双膝早麻了,被这样骤然一拖,自是起不来的。 他提不起精神,不紧不慢问道:“你怎么擅自出宫了,别是特意闯了什么祸,受罚过来陪我?” 云璋啧一声:“亏我急的上火。你若再不跟我走,可真来不及救阿绫了!” 云珩一怔,心里倏忽凉半截,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怎么了。” “刚被父皇召进御书房了!” 他拔腿便冲出太庙,云璋跟在他身后喊道:“太子哥哥你别慌,我一得了消息就骑马过来了,应该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哎你等等我啊!” 云珩随便牵了匹马翻身而上,僵着胳膊挥起马鞭,狠狠抽在那马屁股上。 原来那日父皇刻意刁难令他不得已失控顶撞,再罚他出宫思过,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么? 若没有云璋犯禁出宫来向他报信,阿绫说不定也会像母后一样,被宣告突发疾病而亡……想起母后服毒的一刻,云珩顿时浑身发起抖来。 他将嘴唇生生咬出血,却依旧止不住颤抖,这辈子第一次在心里乞求起佛祖菩萨,哪怕只护佑他一次也好,就这一次,让阿绫一定要平安等他回去…… “让开!”他策马冲入宫门,不顾侍卫阻拦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推开站在门外的太监,一脚踢开御书房紧闭的门。 阿绫有些错愕,手里捏着墨锭,离他不过三步远,看着并没有受伤。 云珩环视四周,没有白绫,没有匕首,没有行刑人,也没有疑似毒药的瓶瓶罐罐。 他粗喘着,默默闭上眼,第一次发自真心,想要去寺庙还愿,亲手替漫天神佛点上源源不断的香火,谢天谢地,他的阿绫还好好的。 瑞和帝搁下笔,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里,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怎么,怕朕定他的罪?可朕若有心,你赶回来又有何用?密诏一下,他插翅难飞。” “父皇先前答应过儿臣,只要成婚,便不咎既往!”云珩抬头,深深看着他,一字一顿,“君无戏言。” “可你身为太子,漠视朝中议论,不顾皇室脸面,执意不与他划清界限,让朕为难。”瑞和帝冷笑一声,指了指书架,随口吩咐阿绫,“你去把朕的宝玺取来。” “不要!”云珩冲上前,夺过桌上墨迹还未干的密诏,徒劳地往身后藏起,“求父皇开恩!” “哼,”瑞和帝冷笑:“你这副样子,也算是在求朕么?” 硬骨头服软,高傲者抛弃自尊,从来都令人唏嘘心痛。 “儿臣……知罪。”云珩知道他想看什么,于是重新跪倒在地,示弱,认输,一步一步爬到自己父亲的脚边,卑躬屈膝头点地,狼狈又窘迫,“求父皇开恩……宽恕阿绫……”
第92章 阿绫不声不响低下头,捏住墨锭继续研磨,几滴眼泪悄声落入研开的黑墨中,他不忍抬头。 云珩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求父皇开恩,儿臣日后,一切凭父皇做主……” 阿绫心如刀绞,眼睁睁看着那片清净孤高的云落进泥壤中,生生被人践踏在脚下。 “好。君子一言,希望太子说到做到。”仿佛一切成竹在胸,瑞和帝随意地挑了挑下巴,“那密令,打开看看吧。” 云珩一愣,展开背后那已被揉皱的纸张。 光透纸背,阿绫倒着看清了上头的字。然而那根本就不是要秘密处死他的诏令,而是一封加官赦书。 “玉宁织造局,正六品织造都事?”显然,这职是新增的。 云珩眼中略过一瞬间的茫然。 阿绫也同样惊诧,他原以为自己要死,不想皇上不但不追究他逃逸多年的罪责饶他一命,竟还升他的职。 “叶书绫。”瑞和帝沉声道,“宝玺。” “是。”阿绫带着一肚子劫后余生的疑惑走到博古架前,紫翡宝玺搁在正当中的格子里。他小心翼翼,将宝玺双手捧下。瑞和帝又重新书写下一份赦书,抓着宝玺上头那条遨游云间的神龙,在赦书末重重一压,这赦书算是生效。 “你是太子的救命恩人,朕曾说过要赏,年后事忙一再耽搁。今日,朕便把这桩旧事彻底了结。赏你金百两,破格晋你从六品,怎么也不算怠慢。所以,太子与你,从此恩怨两清,无瓜无葛。” 阿绫怔怔看着那墨迹尚未干透的字迹,时隔多年,他总算是摆脱了身份隐患,以后再不必担惊受怕,能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地活着了。 明明是天大的恩典,可此时此刻他心中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升职加官的喜悦,反而隐隐作痛起来,他低着头猛吸了几口气,可疼痛并未缓解,每一口气都像一把冰凉的小刀,割进他胸口里去。 瑞和帝那句“恩怨两清,无瓜无葛”掷地有声,砸的他眼冒金星。 也是,世间哪有平白无故的好运,这恩泽要用他与云珩一刀两断来换。 他缓缓转过头,太子殿下脱力地跪在地上,凝眉望他,眼中是道不尽的苦楚。 阿绫走到他身侧也跪了下去,重重在地上一叩首,咚的一声:“谢……主隆恩。” 瑞和帝转身回到悬着鸟笼的窗前站定,光被遮住,他拉长的影子落在阿绫与云珩之间:“来人。” “奴才在。”郑公公应声而入。 “即刻送他出去吧。”瑞和帝若无其事逗弄鹦哥,御书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子留下。” 言下之意,是连好好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了。 “叶都事。”郑公公弯腰伸出手臂替他引路,“这边请吧。” 阿绫点点头,轻声道:“公公稍后。” 他起身,又将呆在原地的云珩扶起,躬身替他抚平跪出浅褶的衣袍下摆。 云珩抓住他的手腕,惶惶不知所措:“阿绫……” “殿下保重,我……”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冲他笑了笑,“要回玉宁去了。” 云珩终于泄了气,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那只手攥得阿绫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合又一张,没有发出声响,可阿绫看出他是在说:不要走。 “咳。”瑞和帝不耐烦地咳了一声。 郑公公一哆嗦,赶忙推了推阿绫:“叶都事,快走吧……” 阿绫一狠心,举手从太子殿下银冠中抽出那根横穿的蛟龙玉簪收进怀中,而后在云珩绝望不甘的目光中,掰开了那只舍不得松开的手,毅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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