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给他更多难堪,转身离开。 阿绫站在原地,沉浸在那个令人无地自容的发问中,一动不动。 他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他是太子殿下的把柄,痛脚,是敌人手中一根尖锐的长矛,随时扎进云珩的身体,更是隐患,是日后留在史书上的一笔污名。 而他如今却偷偷躲在风浪之外,独享温存的一切,让云珩一力承担指责与伤害。 阿绫回到晞耀宫,独自坐到太子殿下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桌案前,思虑再三,还是犯忌翻开了堆积成山的折子。 他草草略过政事,只从中寻找与自己有关的部分。 一些指责无状,斥太子有悖天理伦常,不堪大任。却也有一些语重心长,劝谏太子改邪归正。 “阿绫?”云珩终于从御书房回来,看到他手中的奏折慌忙一把夺过,丢到一旁,“看这个做什么,饿了吧?我看外头晚膳准备妥了。” 阿绫回过神,随他坐到食桌前,不知为何,云珩忽然挪了挪凳子,不与他面对面,却要坐在他右边。 两人沉默着用完膳,云珩叫四喜拿了个螺钿漆木盒子上来:“明日我要去一趟太庙,三日之后回来,赶不上你的生辰了。”云珩侧眼看他,徐徐道,“所以,提前将这贺礼给你。祝我们阿绫,长命百岁。”说着,他将盒子推到阿绫面前,“打开看看。” 阿绫一愣,终于意识到他究竟哪里不自然。 自回来,云珩始终用侧脸对着他。 阿绫没碰那盒子,而是趁他不备,伸手掰正了他的脸。 虽然已消下去许多,可右脸颊贴近耳侧的部分,还是能隐隐看出几道泛红的指印。
第90章 谁胆敢掌掴太子,不言而喻。 阿绫默默递给木棉一个眼色,见她退下去后,转而问云珩:“殿下不是早说好要陪我过生辰,最近也没有什么需要祭祀先祖的日子,为何忽然要去太庙?” “是我母后的生辰,父皇要我去陪她两日。”云珩随口应道,蜷起手指敲了敲木盒,催促他打开看看。 去年十一月初三,云珩吃了一整日素斋,阿绫好奇,私下里问了四喜才知道,那日是先皇后的生辰。 但他不急于戳破云珩的谎言。 皇上动手打了他又安排他去太庙,想也知道是要他在祖宗面前静思己过。 至于向来谨言慎行的太子犯了什么过错,阿绫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兴许分歧的开端的确是政务,可演变成针锋相对一定与自己有关,云珩心中怀怨,皇上心中也是一样。 对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来说,自己栽培多年,引以为傲的嫡子,如今离经叛道,让皇家丢尽脸面,他有心遮掩,可儿子却丝毫不领情,变本加厉…… 阿绫放下那块冰帕子,打开面前精美的黑漆木盒,金簪末端连着一片晶莹剔透的蜜金色扇形叶子,边缘是纤巧的水波形,叶片中间自然生出一条裂隙,几乎将整叶一分为二,直至叶柄又合而为一,象征两相合生,生死与共。 银杏叶要过了中秋才会变成这样耀眼的明黄,热烈而温暖。 云珩笑眯眯盯着他的眼:“先前是想整片叶子都用金,可又觉得你不喜欢那样富贵的,就用了这块蜜蜡,你仔细看看,叶片虽小,但能看到里头的雕纹,就像叶片脉络一般,比我画的还好看。” 阿绫闻言垂下眼,指腹抹过这块质地纯净均匀,色泽饱满,光泽温润的蜜蜡。他抬起头看着云珩期待的脸,莞尔一笑:“多谢殿下。” 云珩表情一滞:“……不喜欢么?” 阿绫伸手碰了碰云珩颊边最后一条淡红指印:“喜欢,好看。”他摩挲着金簪细长的柄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但是日后,殿下不要再这样为我费心,更不要为了我,做出有悖身份的事……长此以往,难免失了人心……” 笑意渐渐凝固,云珩愣愣看着他。 殿中一阵寂静,木棉从外侧合上殿门,这空荡荡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二人。 “……那些不分青红皂白,顽固不化,闻风是雨的人心,失了便失了吧,我不在乎。”云珩说得那样轻描淡写。 “可我在乎。”阿绫低下头,“殿下光风霁月,德才兼备……是众人口中……” “是少师教你的吧。”太子殿下拧住眉心,“他还教你说什么了?” 阿绫抿嘴不答,静静盯着他,盯到他有些不自在才反问道:“殿下今日为何挨打?又为何要骗我?先皇后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三,所以,殿下去太庙,到底是何因由?” 云珩张了张嘴,仿佛没料到他已经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少师他只是把那些殿下不愿与我讲的,和盘托出罢了……”阿绫苦笑,“那些流言半真半假,定是睦王趁机安排人散布出去的……殿下,你不能再这样任性,去刺痛圣上,去挑战朝臣们的底线,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连你也觉得我任性……”云珩有些不可置信,“所以,他们迫我娶妻,我便该欢欢喜喜谢恩,逼我远离你,我便顺理成章视你不见。” “不论如何,殿下都不该三番五次顶撞皇上……” “是他咄咄逼人!我明明都已经遂了他的意,答应要娶太子妃,赌悠悠众口……”云珩脸色发青,怒不可遏,“可他为了威胁我,私下授意造办处想尽办法为难你,近日下了值你连一句整话都没力气说,若我再不作为,接下来他要如何发落你,你都受着吗!” “未尝不可。”阿绫坦然地看着他,“连我都想得明白,殿下想不明白吗?若你不再反抗,便不会有接下来的为难了……” “我!”云珩瞬间泄了气,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他是对的,他们无计可施,“所以,我们就活该要受委屈吗……” “活在世上,又有谁不委屈?”阿绫顺了顺他垂到锁骨之下的马尾,“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我便够了,何必争一时意气……殿下不是最擅长韬光养晦么。这么多年,你过得这样辛苦……我不想这一切前功尽弃。” 阿绫读的书越多,便越能理解一个储君的艰难。 云珩生而聪敏,可太子的贤能要适度,既要服众,让群臣甘愿追随辅佐,又不能过度卓越,不能培植势力,不能沾染兵权,哪怕忍气吞声也不能让天子感受到丝毫威胁。 皇上之所以这么多年,明里暗里袒护睦王不作为,正是要留一步制衡的棋,用太子几次的命悬一线换心安,皇权的稳固从来都是尸骨垒铸的。 云珩走到今日,历尽艰难,步步为营,怎么能为了这种事功亏一篑。 阿绫将银杏叶递上前,矮身趴到他腿上,仰头一笑,“殿下,不生气了,替我带上吧。” “……阿绫……”云珩眼眶唰得红了,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 “也不要生自己的气。”他埋在云珩胸口,闷声道,“我留在殿下身边,是要你能开心的。” 若是做不到了,又何必强留。 京城的天说要凉,一场雨就够了。 十七岁的清晨,阿绫起床推开窗,发觉已感受不到一丝暑热。 时候尚早,他没有叫醒阿栎,悄声烹茶,又用过几块糕点,独自一人往造办处赶去。 不想才踏进门,御前的郑公公便已经在圈椅里坐着了。赵主事诚惶诚恐在一边端茶送水,撇见阿绫仿佛看到什么毒蛇猛兽,险些打翻了茶杯。想他在造办处这样安稳的差上待了这么多年,根本没遇过这样棘手的人物。 郑公公四平八稳,将那杯颤颤巍巍的茶接下放在一旁,站起身来。 比起上次在排屋匆匆一面,今日他对阿绫客气许多,微微行礼后才开口:“叶绣匠,随咱家走一趟吧,皇上有请。” 赵主事低着头,忍不住用袖口蘸了蘸冒汗的额头,欲言又止。 阿绫一怔,点点头。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云珩不服软,皇上就只好在他这里做文章了。 绕过幽静园林,穿过水榭石廊,翠绿枫叶已隐隐开始变浅淡,在清凉的晨间积蓄着力量,等待深秋时节独领风骚。 进宫区区一年半,他先是破例去过了正三品才能踏足的嗥天殿,这次竟又被带到御书房,也不知算不算天大的福气。 不过福祸通常不单行,阿绫无心欣赏早秋景致。 “造办处绣匠叶书绫,参见皇上。”阿绫正跪下去。 “起来回话吧。”瑞和帝逗弄几下窗前的玄凤鹦哥,转过身来。也不知为何那鹦哥不做声,兴许也知道面前的主子不好惹,叫错了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谢皇上。”阿绫起身,恭谨地半垂着头。 “怨不得太子喜欢你,生的实在好看,尤其是眼睛。”瑞和帝一顿,漫不经心笑了笑,“与你父亲很像。” 阿绫脑子里嗡得一声,掠过短促空白。 他震惊过了头,甚至忘记自己并无直视九五之尊的权利,擅自抬起了脸。 “叶静远当年为何不允许你入家谱?只因为你母亲身份低微么?可他那二房似乎只是个歌女啊?”瑞和帝的笑容宽和,仿佛是个慈爱的大家长,与小辈闲谈着家长里短。 阿绫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脑袋恢复清醒。他重新垂下头:“回皇上。与他无关,是叶家当家的正妻不允。” 他没费心思否认,皇帝想要查什么,自会有人将他的祖上几代翻个底朝天。 “叶静远的正妻……是当年林尚书的女儿是吧?”瑞和帝笑笑,“呵呵,朕记得她,的确是个跋扈千金。她当家,你小时候没少吃苦头吧?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若他能有个贤德的妻,说不准,叶家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瑞和帝居高睥睨,话锋一转:“叶书绫。听少师说,是你陪着云璋读完本朝律例?” “是。”阿绫呼吸一滞,一颗心悬在喉口。 “那你告诉朕,依照律法,逃罪者该当何罪?” 凭空一股威压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阿绫闭上了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秘密隐匿太久,今日终于能摆脱。 他清了清嗓子:“逃罪者,落网即可诛杀。”
第91章 瑞和帝习惯性地沉默着。 他太清楚了,人在这种时候,越是得不到一个结果,越是恐惧。有些人甚至会在等待中昏死过去,叶静远便是一个。 当年宣判叶府抄家流放前的一刻,他就这么坐在金阶顶端的龙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平日里那个极尽风流的美男子在大庭广众下面如土色汗如雨下,求饶在先昏厥在后,毫无体面可言。 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儿子比起他,却是有些胆识的。 少年人不声不响站在桌前,没有痛哭也没有讨饶,只微微惊惧了片刻,那发白的脸便恢复了血色,甚至透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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